王宝钏

    我的男人走了，去打仗了。半年吧，还是一年，不记得了。总之已经很久了。我住在一个破旧的窑洞里，到了冬天，外面只要一刮风，门和窗户就会拼命的颤抖。风从每个缝隙钻进来，将我包围，就算我已经缩在墙角里，它也不会放过。它要带走我所有的一切，永远不会回来，就像带走我的男人一样。
    我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说不上国色天香，至少也是个沉鱼落雁。那时候，我男人在我家打杂，他每次看到我，都要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叫我：“小姐。”所以我一直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单薄衣衫下的强健的身体。如果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那即便是在冬天也不会觉得寒冷，我真的只是这样偷偷想过。他是一个孤儿，所以看他可怜，我常常会拿一些剩饭和旧衣服给他。虽然别人都说男女之间，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可我并不那么认为。我不懂什么是爱情，我觉得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可以平安快乐地活着，所以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能够平安快乐。可是爹爹却一口咬定我和他有私情，一定要把他赶出去，这是我不愿见到的。他一个人在寒冷的冬天要到哪里去栖身。而我，一个女儿家，被扣上了私通的罪名也是不光彩的，干脆跟了他去。我在如今的这个破窑洞找到他，问他要不要我，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猛地，他用晶亮的眸子盯着我，说：“要！”我想我第一次心动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女人。
    虽然爹爹说我一定会后悔，迟早会回来求他，虽然所有的人都说我们没有好的结果，可我的固执，我的矜持已经容不得我回头了。他有的是力气，所以不用害怕他把我饿着。白天他上山砍柴，挑到集市上买，我在家里为他做饭洗衣。夜里他把我搂在怀里，听他对我说这一天在外面的见闻。那个时候，风也会从门缝里进来，只是我感觉不到冷。
    天生我才必有用，上天赐给了他一副好的身板，所以他就是不甘心要做一辈子樵夫，他也要向那些曾经轻视他的人证明，自己不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所以当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就报名参军去了。我是念过书的，作为一个知书达礼的女人，我不能不放他去。我知道一个有志向的男人，如果你让他为你，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会恨你一辈子的，那样你留住了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他一定会身披金色的铠甲，戴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来接我去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可以平安快乐的过一生。男人有太多争名逐利的梦想，他们嘴里说的“国仇家恨”只是他们用来掩饰野心冠冕堂皇的谎子。他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消息。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当树上的最后一枚黄叶被秋风摇到地上的时候，大雁就要飞到南方过冬了。一个人的时候，只有一群野雁陪我作伴，如今这鸟也要走了。听老人家说，鸟也是通人性的，那鸟每年走那么多地方，是否的一天，它会落在我男人门前的矮树上。我为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激动不已，立刻扯下一方衣襟，想不到要写些什么，只满满地写下他的名字，系在大雁的脚上。看鸟儿渐飞渐远带走我亘古的相思。
    有人说他已经战死了，也有人说他被敌军抓去做了俘虏。还有人说有一个番邦的公主看上了他，和他成了亲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那我宁愿他是第三种结局，我宁愿他是做了番邦的驸马，这样我至少知道，我的男人在千里之外一样会有人关心他的冷暖，照顾他的起居。而且他如果真的做了驸马也证实了我当初的选择。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无论这个男人回不回来，他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我心甘情愿以身相许的男人了。说不想他，实在有些委屈自己。可是我拿什么去想他呢？他留给我的，除了这间破窑洞之外，一无所有。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会老的，特别是寂寞的女人。今天早上我起来到水塘边洗衣服，发现映在水里的我的脸，已经有了细细的纹。我老了。不会呀，前天买豆腐的时候，那个卖豆腐的阿旺还故意摸过我的手，那个卖菜的阿明，半夜还“好心”地给我送过白菜。那些个男人赤裸裸的眼光里流露的是欲望。看来我真的是老了，老到要用屈辱来自欺欺人。不是没有想过离开破窑洞，去到我的父亲面前痛哭流涕，向他忏悔，向他索要粮食，索要金钱。他是我的父亲，他一定会心软，会忘记当初我是怎样被赶出家门。或者，我也可以再把自己廉价地出售给任何一个光棍。是他浪费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光阴，是他消磨一个女人最大的热情，即使他回来，我也可以理直气壮。他没有资格，没有权力指责我。
    我男人的死讯从没有真真实实地传来过，而我已经背叛了我的家庭，再没有勇气背叛我的婚姻，那个破窑洞就是我唯一死守的城池。所以在此时那个破旧的窑洞在我的心里却是一个坚固的城堡。如果那个时候真的有人破门而入的话，那我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我了。贪婪的欲望总敌不过求生的本能，谁都不敢当真地去侵犯一个可能成为将军夫人的女人。我被禁锢着，禁锢在破旧的窑洞里，禁锢在“将军夫人”的梦幻里，这一关，就是十八年哪！
    大雁去了来，来了去，我当初系在鸟儿脚下的相思，不知已经被它遗忘在哪个角落。我的头发已经花白，我的眼睛已经模糊，我已经不在乎我的男人会不会回来。日子像水一样过，我找不到快乐的理由，但同样也找不到后悔的理由。就算我没有离开家，没有走进这座窑洞，也还是要重要女人几千年不变的循环。我真的不懂什么是国仇家恨，我并非是什么贞洁烈女，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女人，一个不再想为男人而活的女人。每年的秋天，我都要向南方跪拜，为我已经埋葬的思念。
    那真的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只是阳光分外刺眼。老远就听见锣鼓震天，人家都争相传告，说我的男人回来了。他真的实现了他的理想做了大将军，身披着金色的铠甲，戴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他的将军夫人。我倚在窑洞门前的那棵歪树上，向他来的方向眺望。他看到了我，立刻跪在我的脚边痛哭流涕。他扬言要让我以后过所谓“幸福”的生活，要补偿我这十八年的青春，还著书立说，让后世千千万万的人都赞叹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男人的坚贞。他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向我承诺一切，让别人都对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我带他来到门前小河边，从河里掬了一捧水，再让水从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洒落。“你懂了吗？”我问他，他摇摇头说“不”如果能够选择，我真的宁愿他可以和以前一样，搂着我躺在破旧的窑洞里，花上十八的时间来向我述说这十八年来他每一天的见闻。而不是我用了十八年的青春，才换来的，他向我及我的家庭炫耀的资本，也许女人一直都比男人更了解男人。2003。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