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在这个季节里想念一个叫做介子推的人。虽然,他已经抱着柳树、背着母亲,死去两千五百年。可是到了这个季节,我不得不想念他。
是他给了我一个理由,在这清凉明净、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光明正大、肆无忌惮的流泪,想念那些曾经在生命中占据重要地位,业已经消失的人。
其实,我不是想说悲伤。
我是想说,清明,清明。
单看这个词,就象玉露凝于青草叶尖,带着几分天然的清凉与明净,迎面袭来。若把它混杂在二十四节气里面,却别有一番清亮古雅的味道。
古代的历官个个都很有趣,他们将一年划分成二十四个时段,每个时段的名字,都取得风雅别致。比如惊蛰、清明,比如谷雨、芒种、白露字里行间,不仅显示出温度的递进,其中,更多的是色彩、人、物,形象、生动、传神,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从立春到清明,时光轨迹朝前渐进,风的讯息,南北转舵,天地由苍茫变得湿润明朗。清明,卷起清凉明净的愉悦,扑面而来。不过,舌尖吐出这两个字时,却往往包含了人生的凄凉与无奈。年龄越大,感觉就越发沉重。本来清亮的柳笛声,顿时,化为一阵呜咽低吟。
两千多年前,桃花盛开的季节,他背着母亲落荒而逃,隐居在茂密的山林中。在山火熊熊的烈焰中,母子一同死在柳树下。
两千年后的今天,我只能折节柳枝,拧支柳哨,吹奏一曲宫商羽徵角的曲子。
曲音中,博带宽袖的介子推背着母亲,脚步仓惶蹒跚,谁说那宛如奔命的脚步只是在躲避荣誉?
时空如剑,锋利的裹挟走两千年,已经冲淡名士的风流,我想自己肯定达不到他的那种境界。荣誉加身的我,只能欢天喜地的庆祝。我会带上两瓶淡酒、抓两包烟,坐在父亲的坟前,和父亲唠叨话家常。或者,为他整修坟茔,添把土,陪他喝两杯酒,抽几支烟。
我想,自己不会流泪,我已经忘记哭泣的姿势。每年清明,喉咙都要在思念的折磨中嘶哑很长的时间。
但我偶尔会想起一些旧事,把它们翻来覆去的想,哪怕细微得像流沙。
我固执的总想检索出一些记忆的片段,重温翻找往事的喜悦,就像小时候父亲从镇街上店里回来,我蹦着跑过去,翻索他的提包一样。每一处缝隙我都不肯放过,那是一些能带给我惊喜的碎屑,年年如此。幸运的是,父亲从没让我失望,那些零食、弹弓、叶笛,如跳蚤一般,欢呼着扑进我怀里。
从某年开始,我怀疑自己老了,记忆里的东西就像墙上刷的白粉,层层剥落,散落一地,无法收拾。我总是把记忆纠缠在某年某月的固定一点上,具体的日子却记不起。那些面目清晰的人和事,排着队,整齐的从我眼前走过,而父亲,只留下一个渐渐模糊的背影。宛如站在人海里,目送父亲的背影,愈行愈远,任凭我声嘶力竭的呼喊,终至不见。
喧嚣的人流声淹没了一切,我被时光抛上孤岛,只能靠斑驳的回忆度过寂寞的光阴。
而这些记忆,不可挽回的凋零在风尘里,我在时光的背后,一点一点被淹没。
介子推这个人死真的值得!书上没有写他的儿子,有没有都是一个谜,但是,他之后的两千年间,不断有人提到他。
这一点上,父亲不如他,父亲只会被我记起。
一旦我的兄弟们消失了,也就不再有人知道父亲。虽然他的名字已经被写进家谱,而这些,对我的儿子来说,那只是一个符号——爷爷!爷爷生了爸爸,爸爸生了我。所有的符号都只代表每个人自有来处,每人都有根,我们是从那些根底上,开出的花。
清明时节,杜牧选择坐在杏花村的酒馆,沽四角淡酒,慢慢的喝。他还记得青楼?记得扬州二十四桥?记得豆蔻明艳玉人?他是否在淡酒浅斟慢饮中想起了介子推,想起了杜家繁花背后,那一条已经枯萎的老根?
听说家乡凤凰湖畔的柳树绿了,麦苗青青,拔节生长,孩子折下柳条拧成柳哨,满街放肆的吹着。可我,却在千里之外啊!
我知道一定有人携酒备食,带上果品、纸钱扫墓,祭奠亲人,还会为坟墓培新土。他们叩头行礼,祭拜哭诉,焚烧纸钱,希望亡魂来领取。
家乡看我,不过是个薄情的荡子。
在这个季节,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问一声:门前的杨柳,果真绿了吗?
其实,我不是想说悲伤。我是想说说介子推这个人,说说清明这个词,它有玉露凝于青草叶尖的清凉与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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