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颠簸颤动着白襄衣领上的白色绒毛,轻轻拂划在脸颊上,将细痒的触感传进心里,却化为了阵阵躁闷。她将牛皮暖袋用裘袍包紧,双手浸在怀中的热气意中,指尖却由内而外地散着冰凉,仿佛内体就是用冰块雕塑而成。
车篷上垂下一排饰绦,几缕青绦簇拥着一缕红绦,那缕嫣红略长,下坠着白玉,乍一看去美妙而与众不同,但细细看来在一抹青绿中显得格格不入。白襄觉得自己就是那缕红绦,在一片既定的背景中显得突兀而渺茫。
早上与嫔妃们的交谈,她们话语中的圆润与棱角她都默默承受着,她可以换位思考,她们是骄傲的兰穆人,在这宫中生活了或多或少都有些年月了,与夫君感情和睦,朝夕相处,而突然有一天,她这个异族女子,来到这不属于她族的王宫中,还一举坐上了后位,最大程度的地分享了她们的丈夫,成为后宫的最高掌控者,这着实不由地让人心生恨意。
但白襄也祈盼着,兰穆人出身于草原民族,性格中蕴藏着一股豪气与恣意,她希望这兰穆宫中的争斗不要似中原皇宫中的阴暗狠毒。
千丝万缕的思索在白襄头内混杂,交融,直到御车师在帘外说道:“公主,馆舍到了。”
白襄吩咐御师在舍外等待,便和森琪向舍门走去。馆舍四周布满了侍卫,皆持配刀站守着。她在大门处就被拦了下来,森琪用兰穆语和侍卫交谈着,侍卫明白了白襄的身份,又向里院的侍卫长官通报同意了才放白襄入内。
进入馆舍之中白襄将房门关上。参知政事陈员与御史大夫杨明远正在舍内交谈着什么,见到白襄便迎了上去,鞠躬作礼。
白襄点头致意:“不知两位大人可用过午餐。”
陈员答道:“还未,汪大人正在厨房,他嘱咐厨师做些中原常见汤菜。”
白襄笑道:“难道汪大人今早亲自去买了中原菜品佐料不成?”
“这倒不是,但他的确列了张清单让厨师去置办。”
她听罢转身喜上眉梢地对着对森琪道:“你去厨房里取多些菜和佐料,放在马车上吧。”
看见森琪出去,她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两位大臣把她带到了里室。
杨明远眉头紧缩,“这兰穆王说是保护我们的安危,派重军把守,其实暗里不过是想监视我们,这会儿可是一举一动都不能出差错。”
陈员倒了茶水,递给白襄,“唉,不过是这几天严密些,等我们被安排到了公主府,他们要监视,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了。”
白襄坐在暖炕上,无奈摇了摇头,“我今天来,为一件要紧的事,两位大人可记得兰穆使臣科克班巴?”
陈员疑惑道:“记得,出什么事了?”
“他是否见过恭懿公主?”
“这不可能,公主深居后宫极少露面,他一个外国使节,不可能有入后宫的机会。”陈员和杨明远持一致意见。
“那可能是我多虑了,也许他不过是道听途说,在王城中听闻了关于公主美貌的传闻,回国之后说与兰穆王,讨他欢心吧。”白襄略微放心,语气平坦下来。
陈员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神色严肃,“且慢,您的意思是他向兰穆王说了公主的长相?”
“对,但不过是些大体描述,溢美之词。”
陈员重重出了口气,在房中略带焦急地踱着步,好似喃喃,“也有可能他是买通了见过公主的宫女,或是看到了公主的画像,我和科克班巴接触过,他为人圆滑老到,善于阿谀但处事谨慎,就算他想讨好兰穆王,也会拿着可靠的消息,他说的是大体描述,是为自己留条后路罢,但他若真知道公主的长相,若与您见面,肯定会怀疑。”
白襄抓紧了手指,心倏地一紧---这种可能她不是没想过。
杨明远问道:“你的意思是...”
陈员声音中带着果断:“这人必须得除掉。”
白襄急道:“我们现在相当于瓮中之鳖,处处受限制,想除掉一个当朝大臣可以说是没有可能的事。”
“现在肯定不行,只有到公主府再做计划,而且,”陈员顿了顿,确定没有侍从在外,“在这朝中,有皇后的人。”
白襄心里一颤,她突然想到了阿麦林那一句“我们的人”,原来是这样,她并没有挑拨她和其他婢女的关系,两国的斗争,已经不限于在战场上,它已经深入到了王朝内部,在做着悄无声息的较量。看来这和亲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想,白襄愈发感知到了自己身份的特殊性。
她平静了一下心情,轻声问道:“能联系到他们吗?”
陈员第一次露出松和的神色:“有把握,而且与他们联系上后,我会让他们暗中打探皇帝的下落。”
因为不便久留,白襄将事情交待清楚后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白襄确认了门口的侍卫站得较远,转身低声向两个大臣说:“大人们一定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感觉,不然也不会让厨房做些故乡吃食,我会想办法让送亲队伍中的厨师花匠等进宫的。”
杨明远惊诧道:“万万不可,您才入宫,这样做,势必会引起怀疑。”
“可让他们在宫外也只有死路一条,也许现在剩的人已经不多了,让他们进来,总归同是汉人,”白襄坚定不移,眼中的光亮如同成线的极光,“我相信,在不经意的时刻,他们会帮上忙的,毕竟,皇上不见了,有一些细小的角落,官吏们是触碰不到的。”
从暝娥殿出来后,蓝芪与多斓一起坐着高篷车回到了蓝芪的篥楠殿。婢女见了她们后便行礼站到了外殿。
多斓见桌几上放着一篮丝线珠子,笑道:“我素闻姐姐来自北方苏拉牧部,擅长骑射,不知姐姐还有这爱好。”
蓝芪瞥了眼锦篮,“这是婢女们用来编织些络呀镯呀的,最近恼事多,可没有心思摆弄这些东西。”
多斓嘴角绽开一朵妖艳的笑容,长而细的指尖勾出几缕丝线,排在手心选了选,便束了个结编起来,“恼心事年年岁岁都有,重要的是它们最终恼了谁,”多斓在端部绾了个串蛇结,留下一段长线不用,开始编着草花,“咱们是宫中的主人,恼谁不恼谁可是咱们说了算。”
蓝芪淡淡一笑,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她脸上铺满碎碎斑斑的纹路,“这时事是难预料的。”
多斓纤细的眼睛微微一虚,“所以姐姐对那中原公主如此客气?”
“姐妹之间还是以和睦为上,不是么?”
绳线在多斓手中一点点盘绕收紧,集聚成形,一朵紫色花状慢慢扩大,“说得好听些是促两国和睦之好的和亲,说得难听些就是被兰穆捏在手心里的人质罢了,王上立她为后,不过是表面上稳住中原王朝,这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况且,汉人出身的乌木妃的下场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的....”
“多斓!”蓝芪轻呵了一声,眼睛瞟着外边,“毕竟侍女在外殿....这些话王上是不许再提的。”
多斓轻轻一嗤,“瞧姐姐吓得,好了,我不提便是,”她继续摆弄着丝线,“最近姐姐的二王子和三王子怎么样了?”
蓝芪提起儿子便稍微有了精神,“他们呀,时断时续地被送到边疆去训练了几年了,也是大有长劲的,加上老师的监督,兵法武功进步颇有,我看王上有让两兄弟参加主持应对北部可可其侵扰,进行作战布局的打算。”
多斓的欣喜抑制不住地铺满全脸,“那可真是好极了,兰穆的君王向来是武功韬略为先的,王上有此打算,是器重王子,想将其培养成为心中首选之人的打算呀。”
蓝芪的笑中夹杂着怀疑和无奈,“首选之人不敢当,不过我这个做母亲的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儿子学有所成,能成为兰穆国的坚实护卫者,不再受边境各民族的骚扰之苦。”说完,取过多斓编织的盘草花结,细细打量起来。
晟阳殿,穆焚旸候端坐在主殿的大堂之上,他听完大臣奏报的边境局势,阴沉着脸,从胸腔中呼出的气都混夹着火药味,“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才消停了几天,又开始兴风作浪了,我们的北部边境线已经向内画移了不少了吧,沙热西?”
右相沙热西躬着身脊站着堂下,乌纱帽掩盖不住花白的头发,密密匝匝地连着参差不齐的胡頾。“是的,陛下,但先王曾与可可其王立过交好盟约....”
“行了,别浑谈那些,友好互不侵犯是要双方都遵守维护的,若不是可可其对先王有恩,本王早就出兵荡平可可其了。”
沙热西低垂着眉眼,“是,近年来可可其借喀什噶尔河改道之事不断侵占我国牧场,圈占我国羊牛等畜,气焰着实日益嚣张,一切由陛下定夺。”
听沙热西这么一说,旸候的火气倒小了些,他沉默了片刻,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接下来怎么做本王会派人传达给你。”
沙热西鞠躬行礼,默默退下了。
旸候仰坐在王椅上,闭目思索着,大堂两侧立着铜制蛟龙,口中吐着烟雾,在殿中升悬缭绕,散发着清香。
巴南从里殿走入,尽量放轻声音,像安抚刚哭闹过的婴孩,“王上,王后请您今晚到暝娥殿用餐。”
旸候睁开双眼,坐了起来,白日的焦灼依旧盘绕在眉间,“好的,你去派人通知各位王子,让他们一起去,他们还未和他们的母后好好说过话呢。”
巴南应了,准备去办,旸候粗厚的声色又响在了空旷的大殿内,“舞师彩帕怎么样了?”
巴南答复道:“还好,脚中的琢玉碎片已经被取出了,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不能跳舞了,”巴南已经从晟阳殿的婢女处得知旸候昨晚睡在外殿,乖觉地问道,“王上今晚要不要召幸她?”
旸候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就如同这空气里糅进的淡香,“你呀,一天就知道打探本王的心思,行了,把她安排在晟阳的左侧殿,还是像以前一样,让她打扮成婢女的模样,不要让外人知晓,唉,就算本王不交待,你也一样会如此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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