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骋道:“现在去。”
席鸣懵了好几秒,知道卫骋是要赶他走。他又看看谢轻非,道:“那我去了啊,师尊,你记得要听我哥的话,他很专业的!”
卫骋这回跟过去把门锁上了。
谢轻非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看着他拿起床脚挂的医疗单子圈圈画画,想到他赶席鸣走时的说辞,不由轻笑:“他是好心,我也没多在意。”
谢轻非的父母是搞科研的,常年待在北京,逢年过节也不见得有时间回家。打她有记忆起就没怎么被父母管教过,或者说,连与他们见面的机会都欠奉。放以前谁要在她面前提起父母,谢轻非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但经过工作的磋磨,她又早早长成了大人,知内情的人都四散东西了,根本没人会在她面前避讳。
很奇妙,卫骋居然一直记得。
谢轻非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声好气地说:“真的,小孩子才计较这种事。”
卫骋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轻哼道:“嗯,不在意,没人的时候再躲起来偷偷哭。”
第11章
谢轻非是个好强的人,情绪鲜少外露,从不黯然伤怀,打小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般挺胸抬头面对一切风浪,人生唯二两次流眼泪,都好死不死让卫骋给碰上了。
第一回是高中刚入学的摸底考试,她意料之外地输给了卫骋,这前所未有的剧烈打击让她看完成绩单后一个人躲在学校后花园哭了个天昏地暗,而卫骋赶巧抄近道从她在的那条路走,正面撞上了泪痕未干的她。在对手面前这样狼狈,可以说是奠定了谢轻非讨厌他的基础。
还有一次是在高三的成人礼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上,每个高三学生的家长都受邀来了学校,见证孩子的人生大事。谢轻非提前了一个多月打电话向她的父母预约时间,两人嘴上答应,到头来还是被工作绊住了脚。这种日子,全校都找不到第二个家长不在场的倒霉学生。
谢轻非和卫骋虽然不是一个班的,但这种优秀学生、“金童玉女”,论惯例不仅要担任会议主持人,还要并排坐在主席台下做表率。等流程走到家长拥抱孩子并赠送成人礼物这一环节时,谢轻非虽然逞强安慰自己这种强行煽情的环节很幼稚,但心头还是免不得荡起层酸涩。就算四面花团锦簇,却没有一朵是属于她。她还感觉到卫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这更让她无地自容,油然升起一种不管自己赢他多少次,总还是有比不上他的地方的念头。
最后是卫骋的妈妈把她拉到身边,抱抱她,又送了她一份包装精致的礼物,庆贺她成为大人。卫骋的妈妈很漂亮,又特别温柔,说话轻声细语,身上还有香香的好闻的味道,谢轻非在她怀里时怔忡地想,她的妈妈会不会也这样。
想想还是觉得太不现实了,毕竟她妈18年来抱过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两人真这么亲密起来,肯定比卫骋和她手拉手成为好朋友还要别扭。谢轻非环着卫骋妈妈的腰,由她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突然觉得眼眶很热。
轻眨着想将眼泪逼回去时,她看到卫骋在冲她笑,用口型说着:哭了。
谢轻非瞪回去:没有哭。
卫骋“嘁”了一声,在两人身后阴阳怪气道:“您干脆认谢轻非当女儿得了。”
卫骋妈妈惊喜道:“真的可以吗?”
卫骋:“……”当然不行。
再被他提起这些丢脸的事,谢轻非脸一红:“早就告诉过你,那次是眼睛发炎,不是在哭。”
卫骋不和她辩论:“好好好,是眼睛发炎。”
谢轻非哼了声,又趁机问起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
“你妈妈当时怎么这么巧准备了两份成人礼物?”
卫骋在她床边坐下,问道:“她送了你什么?”
这个谢轻非还记得,告诉他是枚很漂亮的女士胸针。
卫骋道:“嗯,女士胸针,那肯定不是准备送给我的。”
谢轻非缓缓道:“什么意思?”
卫骋看着她:“不是碰巧,是特意送你的。”
谢轻非满脸惊讶,卫骋又恢复了那副她不待见的姿态,戏谑道:“我跟她说,我和隔壁班谢轻非关系特好,这不快高考了,总要送点什么给人家吧。毕竟她是个女孩子,这些年我考赢她那么多次也挺不好意思的,送个礼物鼓励鼓励也好,再不行,她要连高考都输给我,这也算是份安慰了。”
谢轻非愤然道:“卫骋!”
卫骋乐不可支:“我说什么你都信。”
谢轻非道:“谁让你嘴里永远没有实话。”
卫骋道:“那可真是冤枉,我对你是十二万分真诚的,谢警官火眼金睛,怎么会看不出来?”
就是因为他太不像在说谎了,所以更不像卫骋。
谢轻非古怪地看着他,总觉得他居心不良。
卫骋看她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往她身边靠近了些,声音和缓:“谢轻非,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谢轻非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去看他的眼睛。
这大概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谢轻非不得不承认,她并不讨厌这样的卫骋。她认同并欣赏每一个在各自领域发光的人,尽管和卫骋素来不对付,也不会因此就不承认他的实力。毕竟年龄不到而立,职称已经到达副主任医师的人她只在新闻里见过,他的优秀显而易见。
甚至,她也没有在卫骋眼里看到从前那种傲慢的轻视,他看她的眼神,更像是……
谢轻非不敢细想,她觉得自己还没脱离眩晕,现在做任何判断都会有很大误差,会误会他的真实情绪。
卫骋把一早倒好,晾凉的新茶递给她,顺势道:“现在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现代人经常会遇到一些心理上的压力与负担,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而我的工作就是帮助他们纾解这些情绪。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帮助,且保证我们之间的交谈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暂时不愿意也没关系,毕竟私人时间我们也是……朋友。所以,你可以随时向我进行咨询。”
从来都是谢轻非去解读别人,她从没有过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经历。平心而论,她确实免不了一些讳疾忌医的心态,不觉得自己这是病症,也不当这事有多严重,至多是每当记忆闪回时那些卷土重来的窒息感都要她一个人承受,有些难熬罢了。
但她最狼狈的样子卫骋都曾见过了,自己在他面前已经没什么好遮掩的。双方知根知底,一个表情都能看出对方装的什么花花肠子,嘴硬也诚然没有什么必要。
再者,她也不想这个毛病久久不愈,影响到她的日常工作。如果今天昏倒之前遇到的是除卫骋外的第二个人,她会觉得在局里彻底混不下去了。
谢轻非沉默片刻,松口道:“好。”
卫骋得到她的同意,不着痕迹地弯了唇角,轻咳了声,道:“之后我们每周会谈不少于六次,每次时长不少于20分钟,因为我现在身份特殊,需要等我安排好后续工作再和你商议时间。谢警官,那以后的日子,就请你把自己交给我了。”
后面一句明显是他自己故意加的。
谢轻非淡淡瞥了他一眼:“卫医生,你对每个患者都这么说吗?”
卫骋流利地逢迎她:“只对你特别。”
谢轻非又被他惹毛了,卫骋却没给她机会骂自己,道:“和我说说,那件让你感到困扰的事情。”
谢轻非之所以长久以来不愿直面自己的症状,是因为她从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冲击。她表现得淡然,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及曾经的人和事,以至于她自己都麻木淡忘。再提及,就像在杂乱无章的房间内找寻一个狭小尘封的木盒,开启的时刻才恍然大悟,觉得:啊,那天也是像这样……
当年那个同事叫赵景明,年龄就和现在的席鸣差不多大,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少年,实习期过后一腔热血向领导请求调来刑侦支队。没有大案子的时候,他们也就是普通公安,什么活儿都帮着干,有些年轻气盛的就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但赵景明却从不抱怨,不管是出血案的案发现场还是帮小区里老奶奶找猫,都干得热情满满,所以谢轻非对他印象很好。
队里十个小警察九个都崇拜谢轻非,赵景明努力表现,也是为了在谢轻非面前刷刷好感,好让她收自己当徒弟。谢轻非自觉从来不是个天赋卓绝的人,至少在她自己的成长历程中,所有成绩的背后都要付出无数日夜的努力,任何成就的取得都不容易。她为人艳羡的一眼看穿旁人经历与特征的本事,也是在数不清的总结归纳中练就出来的,期间艰苦不能言喻,所以她很欣赏赵景明上进的态度。一向没有教导别人的想法的她,头一次为这青年有了破例的冲动。
当时也是他们遇到那桩案子的前夕,出警之前,谢轻非给了赵景明一个承诺。
此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她都在想,如果自己果断地应答他,收他当徒弟了,他是不是就不会为了给自己留下好印象而那么拼命,也就不会被抓不会被害。
在得知自己和赵景明的尸体共处一室两天两夜时,谢轻非并不害怕,她的应激反应也从来不是出自对死亡的畏惧。在这件事给她的打击方面,自责远大于恐惧。那个承诺只有她和已死的赵景明两人知道,在同事们包括上一个为她确诊的医生面前谢轻非都没提过,背着这个秘密就像背着一身的债,让她午夜梦回,总能回到当时那个阴暗封闭的地下室,赵景明被缝在玩偶里,再也没能叫出那声“师父”。
她开始严重地失眠,内疚不安,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所有与赵景明相处的过往都浓缩成了一具毛绒玩偶,在她内心深处挥之不去,成为难解的结。
第12章
谢轻非苦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他那么信任我,我却连救他都做不到,我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师父。”
卫骋记录到一半听她这么说,道:“谢轻非,你以前从不说这样的话。”
谢轻非道:“因为我以前没遇到过做不成的事,自然不觉得世上有任何能消磨我自信心的东西,事实证明我确实太自大了,我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生死面前,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一个从小众星捧月的天之娇女,事事争强好胜,从不轻易退缩,自信向来刻在骨子里。却发现有很多事情并非一己之能可以改变,这种现实的落差才最打击人。可她又早就养成了尽其在我的责任心,所有的磨折都会让她心生自责,觉得“都是我不够强大”。
卫骋眸光闪了闪,温声道:“我明白,我很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可是赵警官并不这样觉得。他崇拜你,希望跟随你,是因为他看到了你的能力。一个独立人格经由自己的理性判断认定你是值得信任并追随的人,并不需要你自己觉得自己配不配。谢轻非,作为警察,你应该了解他的。在任务途中会遇到困难甚至死亡威胁,他会害怕,但绝不会退缩和后悔,这才是他想向你证明的。”
谢轻非一阵恍惚,想起当年临行前领取枪支时赵景明趁机找她说的话。
他说队长,这次任务会很危险,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心里还有点发怵呢。
谢轻非打趣着问他是不是怕了,他说,怕也有一点,可我是警察呀,能尽力,怎样都是光荣的。
但他运气不好,职业生涯刚刚迈入正轨,便已成了一方冷冰冰的墓碑。
“你没有经历过,又怎么会明白?”
谢轻非虚虚说了声,把头埋在膝盖上,双手挡住了整张脸。
能够开口说出这件事对她已是不易,比之费力去遗忘去逃避的凌迟之痛,这种让痛苦彻底袒露的感觉……似乎让她前所未有地松了口气,肩膀上的分量都好像轻了许多。
卫骋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到半空停顿了一下,握成拳收了回来。他翻动纸页,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沙沙轻响,等谢轻非背脊耸动,终于抬起头时,他背过身去没看她的脸。
首次心理干预以建立信任为主,时间用不着太长。谢轻非本就不会怀疑卫骋的专业能力,加上丢脸丢到底,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随意,也没什么放不开,交谈还算成功。
医患关系既已中止,他们却还有一层其他关系在。
谢轻非对着卫骋的后脑勺一阵诧异,不知道他现在怎么这么识相了。如果她没猜错,卫骋该是知道她会难过乃至失态,才特意不看她,免得她觉得难堪的。
遇上自己突然晕倒,送她来医院时还知道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在席鸣提及父母之事,又开口将人支开,再到现在。卫骋是了解她好强的性格,他自己也把这称为她死要面子的矫情病,但他会去迎合体贴她,却是谢轻非想不到的。按理他不应该把自己的弱点宣扬得天下皆知,伙同其他人一起来嘲笑她吗?难道当了医生之后真的能怀抱一颗仁心,连对待死对头也更温柔了吗?
谢轻非蓦地感觉他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最多最多是因为职业道德限制,不好轻易捉弄她罢了。
下一刻卫骋就若无其事地问道:“你现在还和以前一样怕黑吗?”
谢轻非愣了一下,下意识否定:“没有,不怕。”
卫骋道:“但一个人在封闭暗室待久了,也会难受是不是?”
谢轻非抿抿唇,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当时的画面。她烦躁地扯扯头发,不大愿意承认,但卫骋看到她这样的表现也心知肚明。
默了会儿,他问:“你的同事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谢轻非道:“这有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我也没因此耽误工作。”
卫骋声音有些严厉:“你就非要这么……”
谢轻非仰起头:“什么?”
卫骋眸光中无端带着一丝愠怒,“你工作性质特殊,这种事怎么可以不向身边人报备?万一……”他盯了她半晌,摇摇头,“算了,不愿意就算了。”
谢轻非被他吼得莫名其妙,眨眨眼看他整理资料的背影,突然道:“卫骋,你到底在气什么?”
卫骋道:“我没有。”
谢轻非道:“你有。”
卫骋轻哂:“谢轻非,你这么了解我啊?”
他一阴阳怪气,谢轻非又不开心:“到底我是医生你是医生,还需要我开解你,哄你高兴?”
卫骋居高临下站在病床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略显病容的一张脸,难得没跟她呛下去。他一袭白大褂,不和颜悦色时显得很有压迫感,谢轻非拧起眉:“卫骋……”
卫骋抢先道:“你同事说曾经带你配过药,你从来没吃是不是?”
谢轻非睁大了眼睛,心想他怎么知道。
卫骋道:“临床上ssris对于治疗ptsd效果是不错的,你不该在这种事上任性。失眠并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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