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坡上还有一座亦亭亦台的古建筑,名为启筮亭。据说是夏朝的君王祭祀的地方,那年头什么国家大事都要祭祀卜筮一番,譬如征战、嫁娶、刑罚等事,都要先占卜一下天意,烧个龟甲听一听“神”的指引。
每隔几百年,启筮亭难免倒塌一回,历朝历代都有修缮。现在的启筮亭,是辛氏、韩氏、郭氏、阴氏等阳翟大族捐钱重建的。修建时还挖出过一些刻着符文的龟甲和兽骨,被这些士族收藏起来。郭嘉会一些奇奇怪怪的卜筮之术,就是因为小时候在书房见过一部分龟甲,受到启发。
一行人登山临水,怀古伤今,直到太阳偏西,才驾着车返回老宅。
偏厅中,厨娘和侍女来回穿梭,正在为他们准备夕食。
席位已经铺好,下首的坐席,四角上摆着四只精美的鎏金铜豹子,这东西叫作“席镇”,是为了防止席子的边角翻卷,或着席子移位的镇压之器。
上首的坐席,席镇是四只白玉狮子,玲珑剔透。
碳盆上立着一只三足小铜鼎,鼎中鲜汤沸腾,四周摆着鱼片、肉片、松茸、冬菇、豆皮和蘸酱,以及各种果蔬,边上还有烤盘和调料。看架势,今天晚上,糟老头准备请大家涮火锅,吃烧烤。
开饭前,郭嘉和荀彧去后院更衣,在家里不用穿那么厚。晃荡了大半日,终于逮到独处的机会,郭嘉抱住荀彧的手臂,发出憋了许久的疑问:“早上在书房,伯父有没有为难你?”
荀彧摇头:“没有,郭世伯早就知道。”荀彧很久以前就动了心,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克制住本能,就以友人的身份,陪在郭嘉的身边。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自制力,并没有那么好。
郭嘉狐疑:“早就知道?有多早?”
原来,郭嘉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酷暑,这浪子只穿着小衣游泳,招呼友人一起摸鱼。
荀彧死活不肯下水,且神色异常。
郭嘉上岸时,腿上吸了一个螺丝,荀彧很紧张地冲过去,把螺丝拔掉,发现有疑似被喜欢吸血、寄生在螺壳中的东西叮咬过的痕迹,还坚持给郭嘉上药,请医工来看一看。
当时,郭禧就觉得不对劲,所以格外留意荀彧的一举一动。于是,他瞧见荀彧在郭嘉睡着的时候,坐在卧榻边发怔,身体前倾,一度离郭嘉很近,虽然并没有动手动脚,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但那个距离,明显超越了友谊的范畴。
作为一个过来人,郭禧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以为:像荀彧这样的君子,应该一辈子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关键是荀彧风仪绝世,自家侄儿偏爱美色,所以不能点破,一旦点破,搞不好反倒会让侄儿天天惦记美男子。
所以郭禧干脆装糊涂,只当没发觉。
郭嘉上下打量眼前人,微微眯眼,真看不出来,文若隐藏了这么久。
其实郭禧还提出了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想知道荀彧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否会娶妻生子?
第100章
荀彧是喜欢孩子的,但将心比心,他可以确定:郭嘉不愿意看到他娶妻。
尤记得初见郭奕的时候,误以为是郭嘉的风流债找上门,那一瞬间,他心头糅杂的百般滋味,难以承受的煎熬。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郭嘉突然多出来一个儿子,他只误会了片刻,都那么难过。自然不能让郭嘉遭受那种精神折磨,他舍不得。
面对郭嘉的伯父,荀彧生平第一回 磕磕巴巴、又郑重无比地说不会娶妻,但想要过继一双儿女延续香火。
郭禧阅人无数,并不怀疑荀彧的真诚,但终究是太年轻。作为荀氏全力培养的人才,一个簪缨世家在乱世中更进一步的希望,荀彧被家族寄予厚望。他的叔伯、长兄都不会允许他为了一个男人终身不娶,要是因此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还会影响仕途。
如果荀家的人无法改变荀彧的决定,难免去针对郭嘉,甚至可能采取一些偏激的方式,暗中除掉郭嘉。
这才是郭禧最担心的事,哪个高门大族,背地里没一点见不得光的龌蹉呢?
郭禧啜了一口茶,盯着荀彧,很难想象,一个老人的目光也可以这么锐利。
荀彧险些被这老爷子盯出了冷汗,只听他缓缓地说:“不是老夫信不过你,在你能左右荀氏家族的决策之前,不要把你们的关系公之于众,那样会害了我侄儿。”
郭禧说这番话时神态肃然,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
荀彧为人清正端方,却并不迟钝。他听懂了,郭禧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信不过那些良莠不齐的荀氏族人。荀家嫡系没有谁可以自主选择婚姻。他的大嫂是长社钟氏女,二嫂是阳翟郭氏女,弟妹是南阳韩氏女。就连荀攸,也在家族的安排下,娶了阳翟辛氏的女郎。
细论起来,大家都是亲戚。
荀彧忽然想到一件事:去年秋天,族中长辈要替他定亲,娶陈群的堂妹,他找借口拒绝,仅相隔一个多月,郭嘉就在军中被庸医所误,幸好左俭看出汤药不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想到当时郭嘉隐瞒身中药毒的事,不让左俭说。荀彧遍体生寒,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郭嘉从来都不是软弱可欺的人,却没有追究这件事,说明这件事和他的族人有关,郭嘉不想让他为难。
荀彧一阵后怕,一只微凉的手从他脸上轻轻拂过,荀彧回神,蓦地对上一双比秋水还清的眸子,他伸手将眼前人紧紧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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