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光线有几分昏暗,郭嘉不曾点灯,背朝房门骑坐在一只箱笼上,面朝卧榻,身子微微向前倾,似乎在专注地看什么东西。
也亏得他清瘦,要是换一个胖一点的人这样骑在箱笼上,估计箱笼已经被压塌掉了。
荀彧放轻脚步,走到郭嘉身侧,只见卧榻上平铺着一套崭新的深衣曲裾,不过看花纹和样式,是好几年前流行的款式,早已过时。显然不是新裁的衣裳,而是保存的非常好。
这套深衣的绣工委实很一般,但胜在针脚细密。郭嘉看着看着,忽然伸手轻轻抚过衣裳的衿口,脸上冷凝的神色蓦然一松,渐渐变得哀戚,眼眶也开始发红,像是沉浸在什么回忆中。
这套衣裳显然和郭母有关,东西还保存得那么完好,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生死两茫茫,郭嘉是在触景伤情?
荀彧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对方,一种非常疼惜的念头促使他做出了一个不太像他的举动:他抱住郭嘉,有些强势的、一把将郭嘉的头按进自个儿怀中。
郭嘉猝不及防地被按头,眼前一片黑,挣扎了一下。
荀彧压得更紧,柔声说:“别动。”
可能是视线遇到阻碍,看不到的原因,郭嘉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他闻到荀彧身上掩盖在熏香之中的淡淡体香,嗅着对方胸口熟悉的味道,前额触着对方强有力的心跳,慢慢放松下来,什么也不去想,就只蜷缩在这个让他安心的怀抱里。
除夕前的两三天,府上全员扫尘除秽,清洁庭户。这和后世年前大扫除的习俗是一样的。
要是搁在太平年月,这时节还要回家乡,扫墓祭祖。
然而,上一任颍川太守李旻被董卓的部将俘虏,让董卓扔进大铜鼎之中,直接活活烹煮了。这些年,颍川郡都乱哄哄的,乱兵流寇盘踞,想要回家乡祭祖,除非带一支军队随行,才能保证安全,这样劳师动众,显然不太合适。
郭嘉想了想,抱上小奕儿,在正堂的两楹之间,对着祖宗牌位跪拜行礼,奉上祭品。
闭上眼,依稀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曾经除了都城洛阳之外,大汉最繁华的城市。私学盛如林,士子多如云。连酒肆中卖唱的倡优,都会唱诗三百。
“奕儿还没去过颍川吧,明年这时候,我带你回家乡扫墓。”
郭奕扬起小脸,亲了郭嘉一手口水:“阿翁的家乡,奕儿的,明年回……回。”
胡昭时常把自家徒弟唤作“小懿儿”,司马懿抗议过一段时间,后来习惯了。
这一天,他们师徒带着屠苏酒和家乡风味的肉干,去拜访郭嘉,宾主双方正在厅堂里闲聊,屋外有人喊了几声“小奕儿”,司马懿下意识答应一声,屋外仍然继续呼唤“小奕儿”。
司马懿循声走出厅堂,就看见一个披着羽衣、瞎一只眼、头顶有一撮白发的老道士,正拿着一把糖果,试图引诱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小娃娃不肯过来。
老道士揪着胡子,微微有点惆怅地把糖果塞到司马懿的手里,说:“小奕儿不上当,这糖给你吃吧。”
司马懿:“……啊啊啊!”他以为托在掌心的是一颗糖,再看第二眼,却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
这时,郭嘉被尖叫声惊动,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左慈怕挨收拾,又把蜘蛛调换成糖果。
郭嘉:震惊,未来三国著名的政治家、谋略家、权臣,西晋王朝的奠基人之一的司马懿,少年时期手托一颗牛奶糖,站在别人家中庭里哭鼻子尖叫,还发抖。
几个同乡都没回颍川,相约除夕一起守岁。
荀彧那里规矩多,戏璕强烈要求就在郭嘉的府上辞旧岁,迎新春。并且付诸行动,麻利地搬进郭府,占据西厢。
郭嘉抱着手炉,躲在暖阁里看竹简。戏璕就牵着小奕儿,在门口指挥家仆更换桃符,贴上神荼和郁垒的彩色画像,神荼和郁垒这对捉鬼兄弟,相当于汉朝的门神。
等小奕儿去睡午觉。戏璕这个闲不住的,又去捣鼓椒柏酒。
椒八十一粒,侧柏叶十五枝,醇酒三斤。密封起来,浸泡七天,过滤装瓶。正旦(元旦)当天拿出来饮用,可以驱疫驱寒。
戏璕显然是早有准备,已经进行到过滤这一步。而且他这人,一看就是技术型选手,几只黑陶细颈瓶并排摆在地上,瓶口垫着双层纱布,戏璕用瓢舀着酒液,悬空往瓶子里灌,酒液凝成细细的一道线,直入瓶口,一滴也没洒出来。
那股子辛辣呛鼻的味道,冲得郭嘉险些落泪,这是唯一一种他喝不下去的酒,这么难喝的东西,敢不敢别弄上餐桌?饮上一口,他能精神抖擞一整天,主要是冲得睡不着。
难为戏志才摆弄着辛辣呛人的椒柏酒,还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年终大扫除已然接近尾声。
由于辰良被派去陈留郡扶沟县,给伯父和族人送节礼,郭嘉的书房没人打扫,他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扫尘清洁。
郭嘉正擦拭花盆,架子上的鹦鹉突然扑腾下来,翅膀扇了他一脸灰,歪着头朗声吟诵:“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
这是蔡文姬他爹蔡邕的佳作《检逸赋》。谁把这一句教给鹦鹉的?内容有点生猛:白天纵情舒爱还日不够,晚上做梦,与君灵魂相交……
郭嘉:“……”不错,这臭鹦鹉的品味有点进步,虽然一张口冒出来的还是那么艳情的句子,但好歹已经告别了露骨的青楼小艳曲,开始念大名士蔡邕创作的华丽丽的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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