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江出发,沿着京杭运河北上,不到两天时间就可以到淮阴,楚天阔雇的船从镇江出发后第二天傍晚就到了淮阴码头。楚天阔庆幸这次雇了一条好船,当然,其实客船挺一般,有点破旧,客舱里一股霉味,老棉花被又冷又硬,但好就好在硬朗的老船家走船经验十分丰富,知道哪里滩险水急,哪里水路顺坦,所以一路倒也十分顺畅平稳,加上老船家水性也好,常常下水捉点鱼虾来吃,水上人家最懂得如何烹调这种河鲜,虽然炊具简陋调料有限,但往往能煮出日常家里无法煮出的鲜味,楚天阔吃得口齿生香,意犹未尽,但老船家每次就只捕捉刚够两人吃的鱼虾,绝不多捉,不知道是为了杜绝口舌之欲,还是不想滥捕水中生灵,楚天阔也不多问,适可而止,学武之人原本就应该清心寡欲心澄如镜,才能潜心于武学修为,身外之物,不论是甘食美酒,还是美婢艳妇,都应该弃之度外,方能达至武学上乘。虽然内力散了,但心性还是要保持着,这是学武之人的戒律,楚天阔这么告诫自己。
老船家另有一点让楚天阔十分满意,就是从不多说话,不打听楚天阔什么事,只管摇船捉鱼烧饭,偶尔答两句楚天阔的问话,其余时候一概不说话,两人吃饭的时候老船家也是托着自己的大瓦钵到船尾去吃。虽然是如此沉默,但并不让人感到尴尬,心意相通的沉默是不会令人尴尬的,反而彼此欣赏这种沉默,楚天阔就十分享受这种宁静,竟对老船家产生一点惺惺相惜,老船家这种孤独的沉默也是一种修道精进,楚天阔相信老船家的驾船技艺和水性都是来自于这种修炼,如果老船家习武也一定是一个武林高手,天下诸技艺,大道都是相通的,需要孤独的静思,这么想就对老船家多了几份尊重,技艺没有贵贱之分,只有高下之别,每一种技艺达到上乘都应该得到尊重。
让楚天阔感到惊奇的是,这两天反而是他倍感轻松的日子,不担心有强梁劫船,前面也没有恶徒等着围攻自己。过去这段时间以来经历了太多的风雨,虽然得到旷世武功,但一路奔波竟一丝不得安宁,狼奔豕突,杀伐不断,竟有些累了。如今功力散尽,反而放下所有的业障,轻松自如。楚天阔把蓄起来改变容貌的胡子也都刮了,水中倒影显出一个失去英气的面孔,比留着胡子的时候还显老,原来人老的不是容貌,而是精气,练武不仅强生,还能焕发精气,所以有的内家高手即便是年过古稀,但依然鹤发童颜甚至返老还童。这两日楚天阔的功课就是静坐吐纳,修气调息,重新修习轩辕神功,抵御每个时辰复发的寒热气流,慢慢地,寒热气流的发作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发作时间也变短了,楚天阔知道并不是乱流消失了,而是静养之下脉息没有那么躁动所以起伏没有那么厉害。丹田气虚,真气无法久留,每次修炼出真气都流散,但总算脉息平稳了下来,迟早可以把真气点滴凝聚起来,也不宜操之过急。
除了吐纳调息,就是在脑中重演剑法,这段日子以来经过和众多高手的过招,沙黎苍的刀,胖瘦二叟的掌还有南宫骐的龙胆枪,楚天阔都一一重演,探寻有没有更好的克敌之发,慢慢地对陆惊麟的无招胜有招有了更深的理解,有时候想到妙处,右手不由自主抬起在空中比划,仿若剑招,楚天阔知道自己的剑法又有了精进,虽然没了内力,但单靠着剑法,已足以抵住一两个武林好手了。
船到淮阴,老船家上岸去卖一些捉来的鱼虾以及采买一些用物,楚天阔因为淮阴是漕帮总舵,也是自己长大的地方,怕上去遇见熟人漏了行踪,所以不想上岸,寻思着送完药回来再到漕帮解释一切,以及回家打点莫北望的遗物,想起莫北望,楚天阔踱步到船头,眺望暮色下的淮阴城,这个人潮如织的码头不知道走过多少遍,多少次在这里跟随莫北望出发、回来,码头周围的店铺、歇脚店都再熟悉不过,远处高高的城墙后面是一片繁华的都城,漕帮在淮阴非常有地位,楚天阔在这里的生活也颇为如意,但如今这些恐怕都随着义父的逝世而消失,严格算自己并不算是正式漕帮子弟,正式入漕帮要拜堂口,但自己只是跟随莫北望跑船,并没有拜堂口,也不参与漕帮具体事务,就用这么含含糊糊的身份地跟着莫北望跑,如今莫北望不在了,自己自然没有了和漕帮的关系,以后的江湖要靠自己闯荡了,但楚天阔并不感到可惜,他不希望靠着漕帮在江湖上走,他想要四处行侠于江湖,没有任何门派分隔与偏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像他化名并编造的那个郭楚天那样生活,想起郭楚天,楚天阔笑了起来。
码头上人多眼杂,楚天阔不敢待久,遂回到船舱内,躲进老棉花被窝里,老棉花的霉味冲鼻而入,但楚天阔早已习惯了。义父曾说过,江湖中人的命运,常常是老棉花的霉味,越是高手越难善终,因为人会老技会退,而江湖永远是代有人才出,那些青年才俊要成名就需要找高手比武,比武又常常是全力以赴,死伤难免,所以很多老高手都是裹在一条旧棉被里伤重等死。莫北望说这个话是带楚天阔去看访一位老朋友时,那位老朋友是莫家六合拳的外姓弟子,对莫北望执师弟之礼,莫北望让楚天阔叫他仇师叔。仇师叔在武林中颇有盛名,一双六合拳打遍大江南北,后来年纪大了之后就退隐在临安,不知怎的一个青年打听到他,上门来讨教,仇师叔只得应战,虽然一拳打中青年肩膀,但青年身强力壮,硬挨了一拳换一掌劈中仇师叔胸口,青年肩骨折,但仇师叔伤重不起,青年赢了,吊着一只膀子走了,陆师叔被人抬回家,盖在老棉花被里。莫北望收到消息后带楚天阔去见这个仇师叔最后一面,仇师叔面如金纸,只是笑说这都是命,当年他一双拳击倒多少武林老人才能出人头地,如今成了青年的垫脚石也是报应,莫北望就说了这段老棉花的霉味的话,楚天阔永远都记得。莫北望想知道那个挑战的青年是谁,要替仇师叔报仇,但仇师叔不肯说,这不是江湖恩怨仇杀,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有什么仇需要报,一入武林就做了这样的准备了,他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此死去也了无牵挂,挺好,说完就死了,脸如灰铁,和被子上漏出来的脏棉花一个颜色。莫北望没有再说什么,收敛了仇师叔,就带楚天阔回淮阴,一路唏嘘不已,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没想到自己会丧命于一条江河之中,连一条老棉被都没有。
楚天阔躺在船舱里,想着这些往事,想着这个残酷的江湖,想着自己早早就体会到这老棉花的霉味,想起莫北望的另一句话,能从老棉花重爬起来的,就是另一个人另一番境界了。
就在楚天阔躺在满是霉味的船舱里的老棉花被中之时,镇江城西津渡外扬子江面上最大的楼船“邀月舫”的湘竹号房里,文祥正躺在“邀月舫”头牌姑娘湘玉的温褥暖衾之中,湘玉姑娘今夜被镇江富商沈南山点中陪酒,但文祥狐假虎威,让老鸨去跟沈南山说是青龙帮冯老大要湘玉姑娘陪,谅沈南山不敢得罪冯老大,于是文祥就躲在被窝中等湘玉姑娘前来伺候。
突然,文祥听到房门咿呀一声开了,又关了回去,然后一个轻灵脚步朝床这边走了过来,文祥等着脚步靠近,转身大叫一声想吓唬来人,却叫了半声就戛然而止,然后又大叫了起来,只见一只银针正对着自己的眼睛,离自己眼珠只有半毫之差,文祥下意识把头后退,但银针随行而至,依旧停在眼珠前半毫,银针抓在一个清秀的瘦小灰衣青年手里,灰衣青年冷冷的说:“再不闭嘴就刺瞎你。”文祥顿时不敢叫嚷,灰衣青年接着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错一句废你一只眼睛,眼睛废完了挑你脚筋,听明白了吗?”文祥脑袋不敢动,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口水说:“明白。”
灰衣青年问:“你在哪里遇到唐门人的?”
“城里福昇客栈。”文祥想原来是客栈那小子的仇家寻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唐门的人?”
“他有一枚暗器,上面铸有一个‘唐’字。”
“暗器什么样子?”
“梭镖,但是乌亮发金光。”
“那人长什么样?”
“留着络腮胡,但不显老,像是故作老成,带着一把长剑,身体有内伤,他逃不出大侠你的手心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追杀他?”青年突然沉下脸来。
文祥突然发觉不对劲,难道这青年不是来追杀客栈那人的?期期艾艾地说:“我想只有大侠你这样的武功才能对付得了唐门那个家伙。”
“你觉得唐门很好对付?”灰衣青年越说越阴沉。
文祥感到银针似乎离眼珠更近了,颤抖着说:“不不不,我只是说大侠你武功高强。”
“你知道唐门除了有梭镖,还有银针的吗?”
文祥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也是唐门人,是来接应客栈那人的,惶恐的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们没有为难先前那位大侠,是那位大侠让我们把消失放出去,好让你们前来接应的。”
“谁说我是来接应他的?”
文祥一听楞了,哭笑不得,实在摸不清楚对方来路,到底他是来寻仇的还是来接应的。
灰衣青年接着问:“你知道那人往哪里去了吗?”
“我没见着,但第二天听渡口驿站掌柜说,有个样貌相似的人雇了一艘船去彭城了。”
“你最好不要骗我,要让我发现你骗我,我废你双眼。”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渡口驿站的掌柜。”
灰衣青年把银针缩回,说:“哦,顺便跟你说一下,湘玉姑娘今天就不能陪你了,你还是先回去吧,我送你一程。”
文祥一听正想说不用,岂料灰衣青年一伸手就把文祥抓住往窗子上仍,文祥破窗而出掉落水中,青年随之飞身而出,文祥刚从水里冒出头来,青年身势下沉在文祥头上狠踩一脚,借力往前飞去,文祥猝不及防又被踩下水去,呛了一大口水,再浮出水面时咳嗽不已,抬头再看,哪里还有灰衣青年的影子。夜深水凉,文祥又呛又抖,狼狈不堪。
“邀月舫”上一些客人和姑娘在围栏上看文祥笑话,几个认识文祥的小厮拿着竹竿要来拉文祥,文祥感觉晦气,就离了“邀月舫”,往一艘摆渡的小舢板上游去,摇舢板的识得文祥,话都不敢说直接就往岸边摇去。文祥上得岸来,浑身湿漉漉,只好先回青龙帮自己的堂口去,一路骂骂咧咧地沿着墙根走,回到自己堂口,脚刚一迈进大门就感到不对,平时现在正是手下人喝酒赌牌耍乐的时候,应该是喧嚣震天的地方竟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一丝灯火,文祥直觉感觉不对劲,就要退步出门,突然感到身后像有万千只拉满的弓,弓上的箭就对着自己,一阵冷气爬过后背,那种感觉比当年和白虎堂火拼被白虎堂二十个帮众围住都要绝望得多,文祥打了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一动不敢动,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不会想反抗吧?”那声音就像从古井里飘出来似的,不带一丝人气,听不出老幼。文祥嘴巴说不出话,想摇头发现脖子也动不了。
“唐家那人现在在哪?”那声音似乎断定文祥不敢反抗,接着问道。
文祥没想到消息传出去两天就有这么多高手上门来,而且一个比一个冷酷,他肠子都悔青了,当时要是忍下那口气,事情过去就算了,也不至于惹这么多可怕的人,关键是还摸不清楚身后的人是追杀的还是接应的,文祥不敢随便说话,身后的声音又追问:“你要是想讲义气我就成全你。”
文祥忙道:“不不不不,唐门那人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声音干巴巴的。
“那人长什么样?”
“那人留着络腮胡,但不显老,二十来岁样子,没什么特征。”文祥想着言多必失,还是不多说为妙。
“他的暗器是怎样的?”
“梭镖,但是乌亮发金光,上面铸有一个‘唐’字。”文祥把刚才和灰衣青年说的又说了一遍。
“他随身还带着什么东西?”
“一把长剑和一个包袱,他说包袱里面是药。”
文祥感到后脖上的剑刺有点颤动,背后的声音又问:“什么药?”
“我没看到,他说是自己疗伤用的。”
“那人有伤?”
“好像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像是发烧又像着凉。”
“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背后的声音有点阴森,文祥感到背后更冷了,似乎对方已经起了杀心,文祥胆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命,急忙说:“我不确定,但听说有个样貌相似的人雇了一艘船去往彭城。”
文祥感到背后暖和了一点,然后那声音说:“你知道欺骗我的下场吗?”
“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要是我发现你欺骗我,我会将你满门灭口,还有你们青龙帮,还有你的对头白虎堂,跟你有关的一概不留,你明白吗?”
文祥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小腿直打哆嗦,这人太可怕了,说话冷冰冰的,但你丝毫不会怀疑他说的话就一定做到,文祥颤抖着说:“明白。”
“现在你往前走十步才能回头,走不满十步我要你命,走吧。”
文祥慢慢的往前挪着脚步,一步步慢慢走,身后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人还在不在,直到走满十步文祥还是不敢回头,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才慢慢转过身来,背后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有冷风从大门吹进来,在院子里扫荡一圈,除了冷风吹刮窗页的声音,别无其他声息,这地方原来热闹非凡的地方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空屋,倒像寄放棺材的义庄,文祥实在惊吓不过,大叫着跑出青龙帮堂口,连堂口弟兄的死活也不管了,只管往外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跑得越远越好,文祥再也没有回过青龙帮了。
在文祥之前,有四道黑影从青龙帮的堂口飞出,如鬼魅般在民房上飞行,转眼飞出了镇江城,来到城东郊外一个滩头,那里停着四张竹筏,每张竹筏上站有三个黑衣人和四匹马,四道飞驰而来的黑衣人分头飞往四张竹筏上,那个在青龙帮堂口盘查文祥的声音说:“他就是送药人,中了二老两掌,我们到蒙山口截他,决不能让他到东海之滨去。”
话音刚落,四张竹筏就往江面漂去,顺流斜斜地跨过扬子江到达北岸,黑衣人在这里弃筏上岸,各自上马疾驰,一路往北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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