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其实韩皎也不想做亲爹那样的人,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辈子。
    韩皎上一世出生在省会城市,虽说没有名动全市,那也是亲友间学校里最受瞩目的“别人家孩子”。
    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很明确,对未来充满希望。
    直到家人车祸的消息传来。
    回国后,他哭不出来,很长时间处在似梦非梦的状态。
    时常想起出事前母亲电话里的抱怨。
    “那家工厂已经跟上头打过招呼了,文件审批全下来了,你爸偏咬着调查数据不放,领导肯定要整他!”
    “不跟他过了!一把年纪了还惹事生非,皎皎,爸爸妈妈离婚你要跟谁呀?”
    ……
    这些抱怨,韩皎从小听到大,也习惯了。
    车祸发生后三个月,渐渐从噩耗中缓过神的韩皎,才意识到这场车祸有可能跟爸爸调查的工厂有关。
    因为肇事的货车司机才刚工作一个多月,有案底,曾经做过六年牢,车祸发生时才刚出狱四个月,雇佣他的公司跟那家排污工厂似乎有间接关联,但没有证据。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韩皎没有立刻报警,以免引起工厂警惕,而是自己亲身调查案件。
    是急于给家人报仇吗?好像不是。
    彻底的失去让一切没了意义,他只是想找些事去做,让自己能够活下去。
    爸爸是刚正不阿的好人,年轻时就多次为弱势者挺身而出,得罪了很多人,一路从高层被调任架空。
    小时候,虽然总听妈妈外婆她们抱怨爸爸,但早慧热血的韩皎一直坚信:爸爸是个无名英雄。
    直到车祸发生。
    弟弟才三岁,妈妈从来没过过随心所欲买买买的日子,就这么没了。
    韩皎也想走出悲痛,继续实现理想中的未来。
    可他要继续优秀给谁看呢?
    家人在时,他以为自己的荣耀感,来源于许许多多亲朋好友或是陌生人的羡慕,家人走了,他才发觉自己优秀的动力,仅仅来源于让自己的家变得更好。
    仿佛是上天可怜,以另一种方式,让家人回到他的世界,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韩皎变了。
    他从前是很有些书生意气的少年,跟爸爸的性格或多或少有一点重合,而现在,他坚决不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人,不会那样凭着一腔热血跟人正面开战。
    韩皎确实有入阁拜相的野心,但会以更加柔韧的手段谋划未来。
    只有先站到那个位置,才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家人,保护弱势者,像父亲的理想那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为此,他宁可不做传统意义上的君子。
    三姨恨不得亲手喂韩皎喝羹汤,怎么看这孩子都顺眼。
    韩太太在一旁满面笑容,并不介意自己的儿子被别人惦记,因为儿子是别人抢不走的。
    饭桌上,两家人家长里短,谈多了就,容易有攀比炫耀的调调。
    韩太太的大儿子韩皎已经没什么吹嘘的必要了,她这两年,就喜欢跟人吹嘘小儿子韩墨,恨不得人人都觉得她又生了个神童儿子。
    三姨也是个普通老百姓,她眼红姐姐家崽子也不是一两天了,如今听姐姐连小儿子背下一首诗。都要拿出来显摆,免不得也有了斗志。
    她笑咪咪提起,苏州那边的丝织商人,今年想在京城开家新铺子,送了不少好货给京官。
    “那可是贡品苏绣,贵比金玉,市面上捧着银子都买不着呢。”三姨道:“要说我就嫉妒二姐这一点,咱老百姓求之不得的奇珍异宝,您家里坐着,就有人上赶着往您手里送呢。”
    “哪有人送我什么贡品?听都没听说过。”韩太太对于这些奢侈品早不抱希望了。
    “不会吧?”三姨惊讶道:“听说工部郎中都人手两三匹呢,咱姐夫大理寺四品大员,他们敢漏送了?以后不怕吃官司?”
    韩太太一愣,没藏住失态,立即看向丈夫。
    韩老爷一皱眉,避开妻子询问地目光。
    韩太太顿时满心失落,脸上依旧无所谓地笑:“哪怕看城门的士兵都人手一份,也轮不到你姐夫摸一下啊,人家巨商早摸透了,能图他什么?”
    三姨娇嗔道:“姐,你就别跟我这儿藏着掖着了,好东西拿出来,给咱见识见识,我阿皎这么好的孩子,我都忍着没抢你的,还能抢了你两匹好布料不成?”
    韩太太不自然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吃你的罢。”
    “我……”
    “咳……咳……”三姨夫赶忙用咳嗽打断妻子的唠叨,韩夫人这反应,显然是真没收到礼,继续说下去,韩老爷的脸往哪里搁?
    但这时候闭嘴已经晚了,三姨两口子一走,韩太太就开始埋怨:连商人都敢不把他这大理寺二把手放在眼里。
    “几时才能抬起头做人呀,阿皎,娘就指着你了!”韩太太故意跟儿子面前说给丈夫听。
    “少两匹布,咱家头都抬不起了?”韩老爷就知道今儿这顿数落又躲不过了,但不肯让步。
    一场夫妻争执眼看就要开始了。
    “阿墨抬起头啦!阿墨抬起头啦!”一旁五岁的小韩墨,把胖脑袋都仰平了,兴奋地想引起全家人注意,并对亲哥发起挑战:“哥你能这样抬头吗?”
    韩皎怕这小胖子扭了脖子,立即漠然泼冷水:“不能,哥留着脖子还有用。”
    “你能吗爹!”韩墨仰面朝天,螃蟹一样走到父亲身旁,发起挑战。
    韩太太“噗嗤”一声笑出来了,这时候又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两个儿子都这么可人疼。
    一场家庭战争就这么被韩墨无意中化解了。
    韩皎心里却还是心疼妈妈,他觉得自己成年了,就有改善爹妈生活质量的责任。
    但如今他只是个庶吉士,古代官场靠排资历升上去很慢,是不是该尽早开始积攒人脉呢?
    最重要的还是燕王那棵大树。
    虽然他知道投奔燕王最安全的时间还没到,但如果等到那时,燕王已成气候,他这么个没有任何资历的小人物,能获得燕王的重用和信任吗?
    或许,近期燕王面临的那场诬陷风波,就是他崭露头角的时机。
    雪中送炭当然比锦上添花好太多。
    可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他还没有足够的根基,去站队。
    次日准时到翰林院点卯,韩皎怀揣琢磨了一夜才写出来的策论,却发现一个大问题。
    他要怎么把这份家庭作业送给谢夺呢?
    离卯正还有半个时辰,韩皎坐立难安,又不好咨询同僚,只能悄悄去问打扫院子的太监。
    “奴婢只打扫这三大殿的院子。”小太监嗓音尖细,指了指从文渊阁到传心殿的距离,告诉韩皎:“南三所不是咱能进的去的地儿,大人要递话,得找刘公公。”
    韩皎觉得这太监说话嗓门跟打雷似的,吓得他用手势按了好几下,都没能停止太监把话喊完。
    被院里的同僚们听见了,又不知该怎么议论他。
    韩皎低头走回值房。
    陈元桥不负众望,立即发来了贺电:“韩大人大清早就赶着去给皇子们请安啊?怎么能让太监代为传话呢?您不如亲自站去三座桥南门等着,殿下迟早要出来的不是?”
    韩皎随口回答:“不是我赶着见殿下,是殿下昨日托我办的事,要尽早答复。”
    “殿下托你办事?哈哈哈哈……”陈元桥转头跟周围的同僚重复道:“他说殿下托他办事!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笑声一片。
    韩皎懒的争辩,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作业送去南三所,他虽然是代写好了,但是字迹跟谢夺不一样,肯定得在上学前让那小子自己誊抄一份,晚了就来不及了。
    正琢磨着,外头忽然疾步走进个太监。
    看穿着,是高品级的太监,应该是在后宫主子身边伺候的。
    值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大人早。”这太监态度和善地对众人笑了笑,颇有翰林院掌院学士视察下级的气势。
    这些内官实际权柄可比翰林院上级大多了,六部官员都不敢怠慢他们。
    一群庶吉士刚入官场,还没有官员们随机应变的交际能力,一个个温顺地对那位大太监打了招呼,也不敢进一步寒暄。
    众人心里都在猜测这大太监来翰林院所为何事,就见那太监巡视一圈,慈和地询问:“请问韩皎韩大人在吗?”
    二十多双目光刷地看向韩皎。
    韩皎茫然抬起头,缓缓站起身:“公公找我有事?”
    大太监满脸堆笑脚下生风迎上前,和和气气地开口:“是九皇子殿下着奴婢来取个物件。”
    韩皎顿时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信笺递给大太监:“有劳公公了。”
    看着大太监寒暄几句走出门,陈元桥的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
    值房里许久没有人说话。
    过了片刻,韩皎发现茶壶里没水了,刚欲起身,身后一个同僚突然拍了拍他肩膀。
    转过身,看见陈玉峥捧着一只茶壶,满面堆笑道:“刚沏好的龙井。”
    韩皎:“……”
    第一次有同僚如此贴心。
    上书房。
    “取五事之视、听、思,合兵家制胜之道,使上下同欲……”
    讲《尚书》的学士大人,已经对着谢夺那篇策论滔滔不绝了半个时辰,激情却丝毫不减,因为这篇策论所结合的多家论点十分新鲜,令他深受启发。
    每讲两句,他都要用欣赏的眼神,去捕捉讲台下谢夺小同学的目光。
    谢夺坐如针毡,但每每都坦然报以微笑,以免学士先生察觉他的没底气。
    前排的谢靖委屈得脑袋快要垂到书桌下了。
    这是第一次,先生没有用他的策论当做范本。
    而且,从前他写的策论,也从来没受到过如此的高度赞赏。
    为什么?
    为什么老九忽然能写出如此雄俊的策论?
    这小子从前写的策论,都是些蒙混过关的老生常谈,今儿怎么忽然就能引经据典、正反相证,层层递进,以天授结合兵法,畅言驭民之法!
    终于等到放堂,学士先生一走,谢靖就捉住九弟咆哮:“这篇策论是你写的?”
    谢夺今儿一早忙着抄神童先生的作业,没吃早饭,这会子饿得肚子都叫不动了,哪有空搭理老八?起身调头就走,要回南三所找口吃的。
    谢靖急坏了,一路拽着谢夺胳膊非要问个究竟:“有高人指点你了吧?别想瞒你八哥!”
    追在后面的谢安满脸崇拜:“九哥写得真好,九哥教我!”
    兄弟三人你追我赶地往南三所走去。
    路过御膳房东边的游廊,一个捧着托盘的宫女迎面走来,隔着老远便低头退至一旁,给三位皇子让道。
    几个少年迈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她面前经过。
    手里的托盘忽然一轻,宫女下意识抬头,这才发现手里托盘上的那碗雪梨羹不见了。
    转头一寻,就见雪梨羹稳稳被九皇子谢夺托在手里,已经揭开盖,作势要一口灌了。
    “嗯!”因为毫无心理准备被抢了东西,宫女一不小心哼出了声,慌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然而,她方才轻轻哼出的那一声,已经被小皇子听见了。
    谢夺停下了动作。
    “噔”的一声响,汤碗被放回她手捧的托盘上。
    宫女哆嗦着抬起头,恰好撞上九皇子剔透的深茶色眸子,是有些扫兴的神色。
    这等姿容的翩翩少年郎,怒色也是赏心悦目的,宫女眼神放空了一瞬。
    “爷喝口汤给你委屈坏了?”谢夺神色不悦。
    这个年纪的男孩,很容易被姑娘这样的委屈神色搞得手足无措,谢夺是个不喜欢缺乏掌控感的人,所以乖乖还了汤,不悦道:“先紧着你家主子,再去膳房叫两碗,送南三所来。”
    “三碗。”一旁谢靖也要了一碗。
    “是。”宫女慌张告退,脚下生风,赶紧把甜品送去自家主子的院里。
    这头三位皇子刚进门,那小宫女居然就飞似的端着三碗甜汤跟来了,恭恭敬敬先递到谢夺面前,脸红到耳根。
    等那宫女退下了,谢靖蹙眉问出了心里长期以来的疑惑:“老九,为何这些宫女每次看见你都脸红红的?”
    谢夺连灌两碗雪梨羹,放下汤碗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一旁站着的谢安晴天霹雳,刚刚还以为九哥两碗雪梨羹中有一碗是给他叫的,没想到九哥一口气全喝了。
    兄弟情谊破裂了,谢安跑去院外角落生闷气!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谢靖好奇心确实很重,硬是要问个明白:“我见着好几次了,连我院里的宫女见着你也总红着张脸,她们见我的时候,怎么脸不红呢?”
    谢夺伸手端起身旁矮几上一面铜镜,稳稳举在八哥面前,友情提示:“看出为什么了么?”
    谢靖傻乎乎地仔细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
    丑丑丑丑丑丑……
    谢靖认清现实,推开熊弟弟的手,言归正传:“那篇策论,究竟是谁教你写的?”
    知道老八的性子,不问个究竟绝不会罢休,谢夺只好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谢靖惊讶地瞪视弟弟:“真的假的?先生为何为你代笔?”
    谢夺挑了下眉,并不回答。
    他不打算把那个小神童的把柄告诉旁人。
    “韩先生怎么可能替你干这个?你是不是瞧他年纪小,故意唬他了?”
    “没有,他主动提的。”
    “不可能!”谢靖嫉妒坏了:“那韩先生怎么不主动跟我提呢?他为何只为你一人代笔?”
    谢夺侧头正色道:“真想知道?”
    谢靖郑重道:“你实话告诉我,我不告诉旁人。”
    谢夺点点头,神色冷峻地低声道:“答案就在我手上。”
    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谢靖赶忙低头看去,刚好对上谢夺左手里稳稳举着的铜镜。
    镜子中,又是自己熟悉的面容。
    丑丑丑丑丑丑……
    “去你的!”
    韩先生怎么可能是看脸下菜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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