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一张苦瓜脸,已经扭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眼见着孟远默默退过来,他嘴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可是感觉此刻不管说什么都不对,于是刷地一下,便泪流满面起来。
“王承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快给朕禀报过来!”
王承恩闻言,顿时哭出声来,扭头看了看孟远,满眼都是无助,却又摆明了一副死忠的模样。
孟远点点头,将他往前一推,轻声道:
“你且去,无论皇帝说什么,都先顺着他。”
王承恩木偶般地走过去,走到一半,他忽然扭过脸来,不寒而栗地看了一眼孟远,心里害怕道:
“老天爷呀,皇爷若是真的醒来了,变成了从前的好身体,这、这神威将军却又是他醒过来才重新看见的生人模样,万一、万一金口一开要问斩于他可怎么办啊!”
王承恩几乎是以龟速挪到皇帝崇祯面前,倒是真心实意地哭着笑道:
“皇爷,皇爷,你、你真的认得出咱家了?”
哼,崇祯瞪着两眼,用鼻子道:
“好些事,都在朕的脑子里滚来滚去,涨得朕脑仁疼,一时半会哪里想得明白的?还有这一屋子的人,除了朕的皇后、爱妃和公主外,其他一概不识得,你且让他们都出去,待朕想清楚了再叫他们来问话!”
皇爷果然清醒了,皇爷到底还是回来了——
王承恩喜不自胜,忍不住望着已经日渐面色红润,甚至身子都有些胖了起来的自己皇帝,本能地端起旁边的杯盏就想服侍着崇祯喝点水喘口气。
但端起杯盏的刹那间,他忽然脑子一闪,猛然想起屋子里站着的孟远,顿时也是脑仁跟着疼起来,双膝不觉一软,坐倒在床前小声道:
“皇爷,你、你真的不记得神威将军了?”
什么神威将军——
崇祯忽然又是两眼一瞪,忽然大声大气地吼了一句道:
“管他是谁,教他们马上都出去,难道你也要抗旨不遵吗,王承恩?”
话音未落,一直在旁边蹙眉看着的懿安皇后,忽然出人意料地走上前,抓起王承恩手中的杯盏往地上就是狠狠一摔,碎片四溅中,口中流泪道:
“皇弟,你若是真醒了,身子大好,人彻底回来了,我们都为皇帝更为大明举手额庆。”
“可是你若醒了却又不愿真醒过来,睁着两眼还像从前那样明明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却最后还是做了一个明君般的昏君,那你还是不如不醒来。”
“妾身虽为女流,却是皇弟你的皇嫂,大明虽然残破不堪了但始终也有我一份。天子倘若还是犯浑,妾身还是一样要第一个站出来,哪怕欺君冒犯龙威,也要将你骂醒!”
懿安皇后骂出第一句时,崇祯怒目圆睁,瞪着双眼死死盯着她看。
说第二句时,他还将一只手抬了起来。
到第三句,当懿安皇后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落地,四周所有人看着他挨骂竟然初期的安静,崇祯不知不觉,怒目而视的脑袋,缓缓低垂了下去。
但是,就这一个简简单单动作,在孟远眼里,已经百分百可以确认,从前的那个真正皇帝——崇祯回来了!
没错,这世间事,果然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致。
这崇祯皇帝一个坠城祸事,没有摔死反而彻底将他摔醒,确实是世事难料啊!
一个活蹦乱跳的皇帝崇祯,当然要比一个半死不活的皇帝崇祯,要让孟远以后的日子省心多了,也不用再每日为半死不活的他担惊受怕了。
只是,就他刚才这些表现,这样一个皇帝就算回来了,真的好吗?
孟远不由得抬头就是一声叹息,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范仲淹的那一篇《岳阳楼记》名句: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叹息声中,孟远抬手对周杏东招呼道:
“周御医,天子刚刚苏醒,许多事情一时半会难以排解,恐怕少不了时日要伤神损精,你就不要跟着出征了,全力以赴守在这里,每日都要勤来问诊,补气养神的汤药也要跟上。”
看到自家皇帝醒来后根本就像变了一个人,连孟远都不认了,一直在旁边惴惴不安的周皇后,见他依然还是不改初衷,甚至事无巨细到要亲自叮嘱御医怎么去做,顿时感激的泪流满面,赶紧过来致谢道:
“让将军费心了,妾身、不,本宫、本宫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切、一切还请将军多多担待。”
孟远摆摆手,随即走到皇帝崇祯床前,将他看了一眼道:
“天子龙体刚好,最好不要思虑过多,以后时间多得是,慢慢想慢慢看,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心火就不会太伤身体。”
“好了,我今日还要出征,皇帝好生养着,一切等回来再叙。”
说完,孟远转身便径直出了屋子。
孟远刚走,皇帝崇祯便浑身松懈下来,半晌,闭目道:
“大伴儿留下陪朕,其余、其余人等,且都先出去吧,朕,朕这一刻心里乱极了!”
到底是夫妻同心,周皇后专门看了一眼犹在激愤当中的懿安皇后,随即怯生生地靠过去,轻手轻脚挽住她压低声音道:
“姐姐,天子回来,无论对大明天下还是对我朱家,终归是天大的喜事。他昏迷了那么久,醒来一切都物是人非,即便他是天子也很难一时转过弯来。”
“姐姐,不如我们且先出去,让天子自己一个人好生想想清楚。”
懿安皇后叹口气,望着闭目中的皇帝又是恨恨看了一眼,随即心里一软,上前福了福道:
“皇弟好生安歇着,妾身方才冒犯了天子,今日自行绝食一天,以作自罚。”
崇祯鼻孔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周皇后见状,急忙回身指了指坤兴和昭仁两个公主,叠声也跟着道:
“不能让姐姐什么事情都一个人顶在前面担着,这样吧姐姐,妹妹也擅作主张一回,我们一家就跟着姐姐一道绝食一日。”
人去楼空,就连梅金龙也闪身站到了门外,顿时整个屋子一下子变得死寂起来。
良久,崇祯方才徐徐睁开双目,扫视了一眼屋子的陈设,幽然道:
“大伴儿,朕只记得我俩儿好像是一起上了煤山,似乎是在为闯贼围攻京城之事,因为四门八洞全都烽烟告急,勤王之师除了唐通部几千人,其余一个不见,对吧?”
“咱们正商量着要不要亲自出宫去四门瞧瞧,怎么忽然间朕就这样了呢,这里又是何处!”
王承恩暗自叹口气,纠结半晌,忽然咬牙道:
“皇爷,大国师这个称号,是皇爷金口玉言喊出来的,而且、而且此前皇爷还钦口下了一道口谕,并让咱家以秉笔大太监记在黄衣上,皇爷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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