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如轰隆隆的闷雷,伴随闪电劈在心头。
他早已知道,他对迎熹再不是最初的简单利用了,但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他不可以让宋琅也发现这一点。
“方才陛下说话的时候,臣的脑中,就反复回想起儿时的事情。臣想到初入宫那天,母亲把臣送到宫里,告诉臣,以后臣都要住在宫里,不能再回家去了。臣哭着追在母亲的身后跑,母亲也哭得厉害,就当母亲差点忍不住要回头再抱一抱臣的时候,臣被几个太监扛回了宫,臣在太监的肩膀上挣扎哭喊,看见宫街上的母亲哭得瘫倒在地,随着太监的步伐,臣却离母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母亲变成一个乌黑的小点,再也看不清晰……”
回忆起这些,纪敏骞哽咽了。
他吸吸鼻子,直到把这泪意逼回去,才继续道:“太后还记得臣的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太后眼睫颤了颤,看了纪敏骞一眼。
纪敏骞泪眼婆娑:“二十七岁。”
他道:“我母亲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自我入宫之后,母亲就郁郁寡欢,若非因为太后将我强行召入宫中,让她日夜担忧,她也不会早死。”
外头的风不知何时变大了,风在高空中打着唿哨。
那些雪花都往一个方向偏,斜斜地落下。
纪敏骞停顿许久,将心里翻涌的坏情绪都克制下来,才又开口:“陛下,臣至今感谢曾经在宫中您对臣的照顾,若非是您,臣不可能安然活到出宫归府。”
宋琅听罢,神色缓和下来。
身为帝王,每一种感情都尤为珍贵,他与纪敏骞之间或许由各在其位不得不产生的小心思,却归根结底,早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纪敏骞虽是为了迎熹才说出这一通话,但他的每句话也都是真心。
当年他身为天子伴读,太后惩罚宋琅不许用饭的时候,往往也会捎带上他,而宋琅两日不能进食,他便是四日。
好在宋琅总是会在第三日时悄悄给他送饭吃。
宋琅说,他知道挨饿的滋味,所以不愿意让自己的好兄弟也受这个罪。
再坏的人,也总有真情,或多或少罢了。
所以纵使在宋琅掌权之后,种种暴戾恣睢,阴晴不定,他也仍愿做他的左膀右臂。
其中有对利益的考虑,也有对天子的惧怕,但也包含了对年少挚友的真心。
年少的情谊,真的能支撑一个人,走得很远。
纪敏骞很快收回思绪,现在不是忆往昔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迎熹,又道:“所以臣说‘不可’,是因为臣认为太后必死!”
迎熹看着他,没有表情,或者说,表情没有那么强烈,倒显得她比往日黯然不少。
纪敏骞一字一句道:“于情,方才陛下与臣所说的种种都是太后必死的原因!于理,太后祸乱朝政,还政之后还贼心不死,试图反帝把持朝纲,实在不能久留于世!”
“哀家祸乱朝纲?”太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又道,“宋琅,你若不是个睁眼瞎,不妨自己看看你亲政一年多以来,这个国家被你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宋琅的面容在明晃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他从纪敏骞和太后的言语中,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比如,纪敏骞是否想救下迎熹都不重要,对于女子的爱绝不可能大过纪家阖府上下。再比如,太后被困深宫,却还是对外头的局势了如指掌,说明她的势力仍旧不可小觑。
宋琅淡淡问出来:“所以,母后还是不肯对朕说明你在朝中的势力,都是谁吗。”
太后瞥过来,一笑:“陛下应该知道,哀家心性好强,虽然输给了你,可又怎会甘心认输?哀家可以死,但哀家不可能放弃那些追随哀家的人,哀家就是要有人继续牵制你,让你日夜难寐,让你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背后与你对着干的人究竟是谁!哈哈哈想想就痛快……”
宋琅的眼皮陡地跳起来,一股寒意由内向外冒了出来。
他抽走旁边神鹰队的佩刀,直抵太后的咽喉:“你找死?”
他眯了眯眼睛:“你就不怕朕杀了迎熹!”
“陛下不会的。”太后笑得意味深长,“陛下或许可以杀了公主迎熹,却不能杀了江家独女,毕竟江家父子还在为陛下打天下,你若杀了她,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伪造成意外,却难以对江家人交代。”
宋琅握刀的手,明显紧了几分,寝袍的衣袖如流水般滑下,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揭露了他此刻是多么艰难才忍耐住心中怒火。
太后平静地望向宋琅:“陛下倒也不必动怒,不如哀家为你指一条明路
她直勾勾盯着宋琅的眼睛,似要看到他心里去:“哀家愿用一死,来交换迎熹活着。”
“母后!”迎熹猛然摇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
太后却始终不曾看她一眼,仍旧紧盯着宋琅,似在豪赌,也似博弈。
宋琅是个聪明人。
他今日的最终目的不过是要太后的性命,无论迎熹是死是活,太后必死。
而这样的一场交换,已是他能得到的最大利益,他没理由不答应。
终于,他开口了:“朕答应你。”
迎熹大骇,慌张跑到宋琅身边,抓住他的手乞求他:“皇兄不要,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
话没说完,太后一巴掌打到她的脸上:“啪!”
这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迎熹的脸都被打偏了去,纪敏骞心一咯噔,忍住没去扶她。
太后冷声道:“宋璇,哀家从没打过你,这一巴掌是让你记住,无论你现在身份如何,可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公主,身为公主,不要轻易求人!真正的尊严,不是靠乞求得到的!”
迎熹的脸颊上赫然红肿着五个巴掌印。
她愣愣看着太后,喃喃道:“可是我怎么救你,你告诉我,我不求他,怎么救你……”
“如果是要你卑躬屈膝,哀家宁愿你不要救!”太后冷冽如刀,厉声道,“经历种种,若你仍是那个遇事只会哭,只能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的菟丝花,那么哀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迎熹怔怔然看着太后,心里疼得几乎要窒息。
她并不是太后说得那样!
她也恨,也怨,也愤怒!她甚至已经暗中伪造纪敏骞通敌的证据,她也反抗过!
可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想留住母亲的孩子而已。
太后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对宋琅说:“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天都快亮了,你打算让哀家何时死,怎么死。”
宋琅沉眸想了想,忽然说道:“祁世,你去含元殿,把太医为朕开的安神药端来。”
祁世道:“是。”
刚要下去,又听宋琅道:“慢着,给绫罗找一身公主的衣裳,换上之后把她也带来。”
祁世的眼皮跳了跳,躬身道:“是。”
“……”
祁世很快下去办事了。
众人不知道宋琅是何打算,各种猜测都在心头环绕。
迎熹问了几句,可宋琅没有与她多说。
很快,曲瑛亲自端来宋琅的安神药。
原本笑意盈盈,可见到神鹰队众人都在,下意识便心慌起来,行了礼,道:“祁公公让奴婢给陛下端来安神药。”
曲瑛换上江柍的衣裳,倒比从前更像江柍了。
宋琅先是恍惚了一瞬,才散漫“嗯”了一声,又伸手比了个手势,两个神鹰队的人上前,将安神药端给太后。
曲瑛看着只是不解,迎熹等人亦是。
太后垂眸望了一眼已经凉透的安神药,表情是了然的,只一笑,端起碗来二话不说饮尽。
宋琅自亲政之后,睡眠就变得尤为糟糕,有时连续两夜也合不上眼,因此太医院配制的安神药,药效比寻常的安神药更烈。
太后又已年老,喝下去之后,很快就见了成效,昏昏睡去。
迎熹扑到太后身边,惊恐地探了探太后的鼻息,一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
宋琅看到这母女温情,就露出一抹厌恶之色,冷声道:“你放心,既是意外死去,朕又怎会下毒。”
说罢,朝纪敏骞使了个眼色。
纪敏骞走上前,硬生生把迎熹拉开。
宋琅拧眉瞥了一眼曲瑛,朝祁世的人使了个眼色。
祁世意会,走上前,还没等曲瑛察觉就已一掌劈到她的后颈上。
曲瑛白眼一翻,轰然倒地。
宋琅又对祁世道:“把太后和绫罗移到寝间,再把椅子和火盆端出来。”
神鹰队的人和祁世一同把东西搬到院里。
其余人也纷纷出了殿。
雪簌簌而落。
月色下,天地茫茫,泛着晶莹的光。
忽然一道火光冲天而来!
迎熹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一切。
宋琅坐在檀木椅上,紧了紧鹤氅,火盆在他腿旁温暖地燃烧着,他伸手烤着火,淡淡道:“夜间风大,吹开了窗子,太后宫中的烛台也被吹倒了,就这样烧到了床帏,公主因耍小女儿心性,偏偏这一天来和太后同寝,一并被烧死在这宫中。”
他的话好轻飘。
杀死两个人,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
迎熹被铺天盖地的痛苦袭击,她不管不顾往寝殿冲去。
凄厉痛呼:“母后!!!”
纪敏骞上前死死抱住她,几乎抓不住她,她疯狂地往里跑。
宋琅漠视这一切,轻声道:“打晕她吧。”
到底是没有让她眼睁睁看着太后被烧成灰烬。
纪敏骞伸手往迎熹后颈用力一打,迎熹一口气没上来,就这样慢慢地晕了过去。
在她彻底昏迷之前,最后一眼,是那如火龙般席卷冲天的火焰和那好似洪水般飞流直下的大雪,轰轰烈烈地对抗。
作者有话说:
迎熹是一个柔弱的人,但她并不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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