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柍的手不知应该往哪里放,她怕碰疼雾灯,又不想雾灯一直这样冰冷冷地躺着。
她嘶哑着喊:“雾灯,雾灯……”
再说不出别的话。
雾灯几乎没办法撑开眼皮,她的七窍都在流血,眼睛被血糊了一片。
可听到她的公主这样呼喊她,她还是艰难地将眼睛打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想看看公主是否安然无恙,更希望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见到的是公主的容颜。
她就这样慢慢张开眼睛,看到了哭泣的江柍。
她想伸出手,替公主擦一擦泪水,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把手抬起来。
她只好安慰地笑一笑。
想说“不要哭”,可喉咙里也都是血,她说不出话。
眼前被血染的模糊,心底的记忆却愈发清晰。
那个时候她们都还是孩子,她被带到江府,签了死契,被江夫人选为江柍的贴身侍女,江父说她骨骼好,是练武的料子,就选她习武,好方便时时刻刻保护江柍。
习武真是累啊,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是否来了癸水,都要在校场里训练着。
后来江柍从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出落成一个倾国倾城的姑娘,她的双手却渐渐磨出了厚茧,指关也比别的姑娘粗了不少,腰肢和脸庞也不似从前那般轻盈与白嫩。
可她很高兴,也很满意。
因为这样的变化,恰恰说明她可以好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了。
直到江柍入了宫,成为公主,出了嫁,成了太子妃,这一路走来,明争暗斗,万般艰险。
她才知,原来武艺,也并不能护一个人周全。
可好在,最后这一刻,她的一身本事没有白费。
她到底是护住她了。
比沈子枭的动作还要快,比沈子枭还要厉害。
在东宫,她时常懊恼自己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宫婢,她的公主每每遇到难事,她不比沈子枭能帮得上忙。
可现在,她也可以了。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如这满身的鲜血一样,正在急剧流失。
她的力气只能留下一句遗言。
她从“别哭”,到“好好照顾自己”,到“不要忘记雾灯”一一掠过……
最后只道:“雾灯,永远,喜欢公主……”
她的头重重向一边歪了过去。
血还在流。
江柍不住地颤抖着,她五脏几乎碎了一样闷痛,喉咙紧得像是吞了刀片。
她并不知道雾灯的话中深意,只哭喊:“不要走,雾灯!”
她想到第一次见到雾灯的时候,被她脸上的刀痕触到了的震颤;想到雾灯总是默默无闻站在她的梳妆镜后的姿态;想到刚入宫的时候,每逢想家她们一起抱头痛哭的场景;再到后来嫁入晏国,雾灯屡次被人刁难却为了她忍耐下来,还每每宽慰她的样子……
可是曾经那个鲜活的雾灯,如今只剩下这具冰冷残破的尸体。
江柍跪在雾灯的身边,叫不应,便发了疯地嘶吼:“雾灯!不要走!雾灯!快醒一醒!”
她没护住轻红,也没护住雾灯。
是她没用!
她越来越不能忍受,尖锐的哭喊撕裂了耳膜,却像困兽徒劳无功的反抗,再歇斯底里,再撕心裂肺,也换不回众神一个怜悯的回音。
龙潜把沈子枭拉了上来。
沈子枭的伤口被撕裂,已是流了满身的鲜血,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好似下一刻便会倒地不起。
他顾不上许多,只大喊道:“开城门!”
杨无为见江柍并没如他所愿死去,便大喝道:“不能开门!弓箭手放箭!若能顺便杀了大昭皇帝,尔等都有军功!”
江柍的性命远没有那么有吸引力,可众人听闻能杀宋琅,就纷纷激动起来。
“哗”的一声,弓箭手齐声举弓,纷纷指向江柍和宋琅。
沈子枭恨不得即刻杀了杨无为,可事态发展得太坏太急,让他无法再考虑其他。
他将怀中一枚响箭放入空中:“娘子军出战!”
话落,城门两边忽有战马奔袭而来。
身穿红甲的女战士们骑着罩上红色铁面具的战马驰骋逼近,战甲声阵阵如雷,马蹄声锵然有力,一步一声,如乌云压顶般向城门移来。
马背上的战士们皆举弓拉箭对准城门上的弓箭手,唯有为首的女将军,手持长柄大刀,目光坚定,烧灼如火。
杨无为一时大惊
宋琅早已奔马来到江柍的身边,下了马便要带她离开。
江柍已经全无理智,只死死扒着雾灯的手,说道:“带她一起走,让江将军带上她!”
宋琅知道她重感情,却没时间再与她废话,一掌劈到她的后脑上。
江柍昏了过去,他一把抱起她,将她推上马。
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夹紧马背,折转而走。
江峻岭和江楼率数百位精兵强将护送二人离开。
杨无为见状,连连跺脚,大喊:“放箭!放箭!”
沈子枭举剑便向杨无为刺来。
祝勇几人挡在前头,说道:“王爷有令,若有变故,舍命也要护住杨先生!”
杨无为听罢,原本摇摆的心,已彻底定了下来。
他虽信服沈子枭的能力,可是在沈子枭阵营中,他总被谢绪风和孟愿压制,既不是沈子枭最为信任之人,也不是才学最突出之人。
可若投靠王爷,他便是最被王爷看重的人,是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他暗忖,以沈子枭之才,就算少了他辅佐,来日也必能登基,届时王爷的筹谋都成了竹篮打水。
于是一不作二不休,只道:“杀了沈子枭!”
龙潜喝道:“你们想造反?!”
杨无为道:“是殿下先勾结外兵,放走敌人,企图谋反!”又转头对祝勇说道,“今日已经撕破脸了,若不杀他,来日你我、包括王爷都不能活,快!”
祝勇与其他几人一拥而上,弓箭手则纷纷向江柍和宋琅放箭,江家军亦拉弓列阵放箭。
一时间飞矢如蝗,密密匝匝遮蔽了天空。
沈子枭点地而起,迎上祝勇几人的招式:“你一口一个王爷,可大晏不止一个王爷,不知你们口中的王爷究竟是谁!”
杨无为眯眼抚髯,冷哼道:“那要看殿下有没有那个命知道了。”
沈子枭侧身躲过祝勇一刀,又道:“祝勇向来是我大哥的人,你们态度如此模糊,想必背后之人定然不是我大哥,既如此,就一定是我四哥了。”
杨无为没想到这一个小细节就让沈子枭洞悉所有,登时浑身一凛,只道:“动作快些,杀了他!”
沈子枭心定了下来,从安阳盐税之事,到独孤曜灵的火药武器,他疑心太多,如今终于得到证实。
可他现如今中了重伤,已是勉力支撑。
几人齐力逼他至城墙边沿,试图让他和雾灯一样,摔个粉身碎骨,他巧用轻功,已是杀了两个人,可身上也避不可免中了三刀。
凉州城中并不完全是异心人。
已有忠于沈子枭的士兵冲上城墙,护他离开。
冯日兴知道自己此时站队还有一段前程可讲,若是摇摆不定,只怕两方都得罪了,一边是狼子野心却有极大胜算的逆王,一边是奄奄一息却正统嫡出的太子……不管了,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凭直觉吧!
龙潜等人替沈子枭抵挡着,护送他下城楼,祝勇等人步步紧逼,冯日兴忽然大喊:“冯家军听令:开城门,护太子离开!”
城门栓链发出“轧轧”地响动声。
娘子军原本正帮江柍抵挡箭矢,晁东湲听到城门大开的声音,下令道:“娘子军速速列阵,进城营救太子!”
女人们齐声答道:“是!”
三百名娘子军,分为骑兵和步兵,她们向城门冲来,一张张坚毅果敢的面孔在风中闪过
她们出身不一,年龄不一,高矮胖瘦不一,却是同样的无畏。
随着城门大开,她们杀了进来。
郑飚混入晏军,沈子枭也留有后招,他让白龙飞和郭十三混入江家军,若宋琅救下江柍之后,毁约让郑飚对自己下手,他们便出手挟持宋琅。
若是宋琅带江柍相安无事离开,他们便找机会与娘子军配合,半路把江柍带走,再偷偷将她安顿好。
可白龙飞和郭十三一见沈子枭性命有虞,就顾不得原本的使命,不约而同冲上了城楼。
杨无为之所以敢这样公然叫板,自是因为手头上可用之兵能够抵抗沈子枭的兵力。
冯日兴本想开城门放沈子枭离开,却不想一番混战过后,杨无为和祝勇的兵力终究是不敌沈子枭手下不惧生死,最后是祝勇等人护送杨无为骑马离开。
那时冯家军已死伤过半,娘子军也折损近百人。
这一战死伤太多,龙潜和冯日兴都道:“穷寇莫追,先送太子去疗伤!”
沈子枭尚有最后一丝力气,只道:“不可!斩草必除根,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折在他们手上。”
他看向晁东湲:“去杀了他。”
晁东湲自知军令如山,丝毫没有犹豫,大声道:“是!”
闻言,沈子枭才放心地昏死过去。
而那时,江家军已护送宋琅和江柍撤军。
为抵抗晏军的箭雨,无数昭军以肉身为盾,死在了战场,远远望去,尸横遍野,死相枕藉。
作者有话说:
这是雾灯唯一一次在人前动用轻功。
也会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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