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抿了唇。
见他收住动作,她才扬起笑,拍手叫好:“好剑法!”
他闻声转脸看她,剑未收鞘,剑身银光映于他冰冷锐意的双眸。
可很快便暖了下来:“你醒了?”
他收回剑,问道。
江柍朝他飞奔而去,扑进他怀里,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噫,你身上好凉。”
沈子枭便把她从身上扒开:“穿得这样少,不怕冻着?”
低头一看,脚上穿的是软缎拖鞋,脚后跟还裸着呢。
江柍说:“我不冷。”
她虽是南国人,却很是耐寒,仿佛天生应该嫁到这北地来似的。
沈子枭冷冷扫了眼拿着斗篷不敢上前的星垂,说道:“你怎么当差的?主子胡闹,你也不知规劝么。”
星垂闻言便跪了下来,颤巍巍道:“请殿下恕罪。”
江柍忙说:“是我自己跑出来的,她追不上我。”
沈子枭拧眉道:“你简直胡闹。”
江柍便不耐烦了,甩袖转身:“好啦,我回去就是了。”
沈子枭只觉她脾气实在糟糕,根本不愿再理她。
却冷不丁想起夜间的梦,一时又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把剑随手扔给郑众,跟在她身后进了殿内。
她去寝间,又要上床睡,他便也好性儿地也上了床,搂着她睡。
开始时她还不让他碰,他耐心也就那么一点儿,干脆把她箍在怀里,不怕她不老实。
后来只觉迷迷糊糊要睡着了,骤然有宫中天使来传旨,他才起床整理一番,连早膳也未用便进了宫去。
到上元宫时,崇徽帝正用早膳,见他来了,崇徽帝便让宫娥们都下去。
沈子枭了然,上前亲自侍奉崇徽帝用膳。
崇徽帝对他这个儿子,早年冷落厌恶,后来多疑猜忌,自知关系早已冰冻三尺,再暖也暖不回来了,便只好继续冷下去。
彼此虽不热络,但到底还得念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崇徽帝清了清喉咙,说起宣他入宫的用意:“自入冬以来,便没有一件事顺心,先是赤北雪灾,峦骨接连犯我边境。后是这安阳盐运使许懋濡中饱私囊,贪了朝廷几千万两银子,我派谢筑去查,反倒搅了浑水。”
许懋濡贪墨盐税之事,崇徽帝并未对外发作。
户部有明账,崇徽帝手里另有私账,许懋濡自以为贪得滴水不漏,其实全被崇徽帝看在眼里。
自古君王便没有不恨贪官污吏的。
当初因要筹备沈子枭大婚,崇徽帝便暂且睁只眼闭只眼,直至大婚之后,他才派谢筑前往安阳,表面为体察民情,实则在暗中搜集许懋濡贪赃纳贿之事。
谁知谢筑虽为人正直清廉,却缺些铁血手腕,在安阳数日,差事却无半点进展,这才上书请罪。
眼看年关了,且峦骨屡次扰乱赤北边境,大有开战的风向,朝廷亟需用钱。
崇徽帝的意思是,让沈子枭亲自走一趟。
沈子枭给崇徽帝盛汤:“谢筑是绪风的长兄,儿臣带绪风同我一并前往吧。”
崇徽帝便问:“年前能回来么。”
沈子枭把热汤放于崇徽帝面前,说道:“儿臣忝居太子之位,理应为国效力,若连一个许懋濡都料理不了,岂非丢了父皇的颜面?”
崇徽帝淡淡看他许久,才笑道:“眼看你愈发能干,朕只盼早些退位让贤。”
沈子枭垂首说道:“但愿父皇此话并非试探儿臣,儿臣所有皆是父皇恩赐,从未有半分僭越之心。”
此话让崇徽帝沉了眸。
这话如此直白,已是僭越了。
沈子枭接着又道:“若父皇没有旁的吩咐,儿臣便告退了。”
不过如此也好,省得用言语打擂台,让人厌烦疲倦。
崇徽帝扶额,挥挥手:“下去吧。”
沈子枭行礼告退。
而那时,江柍正无聊至极。
便换了衣裙,裹着斗篷,去梅坞小坐。
这梅坞在无极殿和扶銮殿之间的位置。
穿过三层仪门,走过曲折游廊,行至一座拱形桥,三株红梅杂着白梅开于桥边,花瓣落于桥下水面,逐水飘零。
江柍见这处的梅花开得这样好,不由更加期待起梅坞里的那些,赶忙过桥来至花园处。
园门上挂了一个三字的匾:如寄园。
如寄园中遍植常青之物,池广树茂,翠竹苍松,绿意盎然恍若春天,再往里走,假山真水,盘旋曲折,过了蔷薇圃,才来到梅坞。
此处梅花皆是红梅,品种繁多,光是江柍叫得上名字的便有乌羽玉,骨里红,几夜雪月花。簇簇红梅散发阵阵幽香,枝丫高低不,一错落有致,雪痕红影错几多婆娑,远看一片沁人的香雪海,置身其中,不觉便染上梅香。
江柍边往梅坞深处走,边命月涌剪下花枝供她赏玩。
梅坞里设有亭阁,四周挂了潇湘竹帘,另有茆堂,门上亦挂毡帘,若是烘上一盆银炭,置身其中,便又可暖身,又可赏花。
江柍却不愿去亭中廖坐,只在一只秋千架前站定,唤月涌:“去给我温一壶酒来,吃杯搪搪雪气。”
月涌依言下去温酒。
只星垂在身边,满脸的为难之色:“我的好娘娘,好公主,如此严寒的天儿,您就不要在这里吹冷风了,若是病了,殿下怕是不会轻饶奴婢。”
江柍却不在意:“他又不在,为何还要怕他。”
星垂早晨才被沈子枭凶过,这会见江柍玩性大起,只觉犯难:“就算不为殿下,您也该守些规矩不是?您除了是太子妃更是大昭公主,怎可有半分失态,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岂非责怪?再者说,陛下如此疼爱您,您怎能不为他多考虑?”
这话扫了江柍的好兴致,她不由轻嗤道:“你也不用提醒我,我是服了毒的,谁人能比我更忠心?”
星垂闻言忙左右看了看,如临大敌道:“公主小声些。”
江柍本就因晁家女的事情而神经紧绷,这会儿又被星垂数落,只觉憋闷难以纾解,声音冷冷的:“你我在此地如履薄冰,总要偶尔放松些才好,若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怕是不等回昭,便先郁结而死了。”
这话虽是动怒之后说出的,却也是江柍的真心话,人生是长长久久地一段时间,而非零星的单个时刻,若时时高度紧张,又如何能守得住长远?
可惜星垂被沈子枭骂了一通后,再也放松不下来,不过既然江柍动了怒,她就只好跪下请罪:“奴婢一时口舌之快,请公主息怒。”
如此美景,江柍实在不愿生气,却也不想再见到星垂,就打发星垂去梅坞入口处守着。如此便不会有人突然出现来扰她的兴致,亦不用连赏梅也要装出端庄模样,可谓一举两得。
星垂退下了,月涌很快温了酒端上来。
托盘里除了一个乌银梅花酒壶外,另搁了一只玻璃盏。
月涌害冷,总觉得冷风如刀子割肉似的,放下托盘后,又连忙去扶銮殿给江柍拿了手炉过来。
再回来却愣住了——
只见江柍连脚也放在了秋千上,倚靠着秋千绳,樱子红水纹凌波裙裾搭在雪地上,随着秋千的晃动来回飘荡着。
雪花缠绕梅花簌簌飞落在江柍的周围,她怀抱五六枝红梅,发髻半盘半散,用一枝梅花虚虚簪着,步摇不步也摇。
月涌只见玻璃盏原样放着,江柍居然直接用酒壶吃起酒来。
这可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作为!
何况她手上还缠着绢带呢,伤还没好。
月涌顿时焦急不已。
她来到江柍身旁,空伸着手,却不敢夺酒壶,一时慌得团团转。
好半天才道:“哎哟我的主子,今日为何吃了这样多的酒?是谁叫您不痛快了,竟这般失了态?”
江柍哪里肯说,是星垂的提醒惹她不快了。
她身边知她身份的三个宫娥,除雾灯外,哪个不是另有其主?
月涌家里人被拿捏,自是不敢不效忠于太后的。
而星垂,更是宋琅的人。
虽然她不说,但早已让雾灯暗中留意过,知道星垂每七日便会给宋琅送信一次,详细汇报她的日常。
太后的任务何其艰巨,沈子枭又这般难对付。
她如何能让他爱她,如何能够呢……
“你下去吧。”江柍说道。
月涌犹豫着不肯走,江柍心烦意乱,呵斥道:“哪里就冷死我了呢,拿上你的手炉,快走远些!”
月涌嗫嚅一阵,终是听令下去了。
江柍仰头又饮了一口酒,这酒名唤梅花引,入喉自有一股清冷幽香。
不知是否因饮酒的缘故,她竟格外想家。
此念一起,她脑子里冒出来的人竟不是母亲,不是太后,而是碧霄。
也是,五岁就进宫,虽依稀记得母亲疼爱自己的滋味,却不记得具体都做过什么。
而太后日理万机,处理完政事,自有宋琅和迎熹要她操心,最后剩下的那一丁点时间,也分不出多少留给她。
唯有碧霄,填补了她心灵上母爱的空缺。
犹记得八岁那年,春日哪里会有雪,可她看见漫天飞扬的柳絮就偏要雪人不可,最后哭了半宿睡着,谁知翌日醒来,就看到殿门外竟真的有个和她一般高的雪人。
那是碧霄扫了一夜的柳絮给她堆的。
她想起这些就觉得胸口憋了一口气似的,上不来下不去,郁结难抒。
待她又醉了一些,忽听又有脚步声靠近。
她只当又是月涌她们,便说道:“冷死我,喝死我,都不用你们操心,谁要是再来扰我清净,我……”
话说到一半,转脸,却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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