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蔷一直站在窗边,望着那倾颓的日影逐渐消失在流珠殿的飞檐后面,最后只在屋脊上余下一道繁复的金边,若隐若现——忽然开口道:“玲珑、点翠,你们两个预备一下,随我出去一趟;小乔子小梁子在这里候着,随机应变。”
玲珑敛眉答应;一旁的点翠却忙不迭问:“主子,去哪里?”
沈青蔷回首一笑,答道:“还能是哪里?不过去探一探昭媛娘娘罢了。”
***
婕妤沈紫薇,自靖裕十四年生下五皇子天顺,受封昭媛之后,便再也未曾踏出过锦粹宫半步。起初宫内谣传,她是得了下红之症,恐怕命不久矣。谁知,不过数月光景,拿来彤史一看,上面却赫然满篇都是沈紫薇的名字。靖裕帝甚至一改历来传召宫妃去甘露殿侍寝的惯例,每每亲自驾临,就在流珠殿内过夜——仿佛一夕之间,沈昭媛宠惯六宫之名便不胫而走。
这倒也不难解释,毕竟,她是故“悼淑皇后”的亲侄女,爱屋及乌之心,人皆有之。沈皇后之死几令靖裕帝痛不欲生,甚至不惜为一点丧仪礼节的小过错而迁怒于先皇后的亲族,令偌大一个沈家毁于一旦。原吏部尚书、内阁次辅沈恪闭门一年之后复归,却已无声无息迁至礼部四品郎中的闲职,加之两个儿子一死一徙,令他仿佛一年之内老了十岁。整日里精神恍惚、答非所问,一有个风声鹤唳,便犹如惊弓之鸟。
“陛下丝毫不提当日之事是不是也觉得罚的重了?”
“唉,谁叫沈家的儿子那样不争气,正触在逆鳞上,还能有什么好?”
“这沈家以色侍君,以色荣宠,又因色而亡——倒似天数。”
“嘘沈家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在宫里么?儿子虽然靠不住了,但还难说”
如此这般,朝堂上各位股肱之臣议论纷纷、争执不休,总能有些似无意似有心的只言片语传入沈恪的耳中;他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即使被人当面调侃,也茫然瞪着一双眼,仿佛全然听不懂一般。
——笑吧!尽管笑吧!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他人的笑柄,总有一天你们会连我都不如!
——皇上已经疯了,早就疯了;你们却还做什么公侯万代、青史扬名的春秋大梦么?
***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五黄昏,沈青蔷带着两名宫女步出了锦粹宫平澜殿,穿过扶疏的草木、曲折的回廊,径直向毗邻的流珠殿而去。同样是住着沈氏女子,同样无法离开这座牢笼一般的宫苑,但在一干外人眼里,这两处的境遇有如天壤之别:论起装饰器具的奇巧精致,整个内苑,数流珠殿第一;就连各类吃穿玩物也都是先送来此间挑过,才分付到各处去的;亭台布置因靖欲帝的屡屡莅临,更是年年修葺,岁岁翻新——当沈青蔷穿一件素衣,不加妆饰,翩然而来时;仅仅是廊柱斗拱间密密匝匝新贴的金叶子,就已映得她眼花缭乱。
还未到殿门前,已有人迎了上来,两个慎邢司的内监并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青蔷主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那嬷嬷微一躬身,算是行了礼,便熟捻地招呼道:“沈才人,您又来了啊。”
沈青蔷微微点头,说一声:“来给昭媛娘娘送些玩物,可又要麻烦您了。”
那嬷嬷道:“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老奴统共就伺候这一个差事罢了。只是规矩依然一样,您是明白人,自然不需要老奴在这里多嘴呱噪。”
青蔷轻笑,答:“那是自然。”说着向玲珑淡淡一瞥,玲珑早已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揭开,里面不过放着几件粗木雕琢的小玩意儿,作鸡犬等各类动物形状,手工甚拙,平平无奇。
两个内监劈手将篮子夺去,里里外外仔细翻找了一遍,方还给玲珑。沈青蔷向他们微一颔首,算作招呼,便欲抽身向前——谁料那嬷嬷却不避让,反而伸开手臂,拦住青蔷的去路。
青蔷一挑眉,点翠已抢先道:“嬷嬷,已查过了,并无禁物的,您还待怎的?”
那嬷嬷哈哈一笑,却道:“才人娘娘,现下不比以前了。前些天吴大人特地遣人来吩咐过,从今以后,您要进流珠殿,可非要‘仔细盘查’不可了。”
点翠寸土不让,怒瞪回去,喝道:“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你倒蹬鼻子上脸不成?”
那嬷嬷面色一寒,眼中凶光立现,怒道:“小丫头片子,不知死活了,和你老娘我斗嘴不成?别说是你,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
点翠气结,当即就要跳脚,青蔷却冷冷道:“嬷嬷,您是吴大人跟前的红人,如今的青蔷,自然不能把您怎么样——您想查,那便查好了;要怎么个查法?您开口就是。”
吴良佐传下严令倒也不假,但那嬷嬷的本意却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背着人讹些好处罢了,当即喜笑颜开,便道:“请娘娘恕老奴冒犯,老奴想看看娘娘的‘随身’所携之物。”说着微一侧身,示意青蔷随她来。
青蔷却站定不动,缓缓道:“那你便看吧。”
那嬷嬷一愣,青蔷又笑,艳若桃李,朗然道:“我既清清白白,便不怕人看,不怕人查。青天白日之下,正好行事——要看,要查,都在这里便好,该怎样,请嬷嬷吩咐吧。”
——那嬷嬷一呆,沈才人说的似也在理,但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名宫妃解衣露怀;顿时万分尴尬,张口结舌立在当地,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沈青蔷冷冷斜睨她,再不搭理,径直便向殿门而去,袍袖挥舞,行走如风。那嬷嬷身子一动,似还欲造次,却终于作罢。玲珑埋首随行,点翠则狠狠瞪那嬷嬷一眼,抓着竹篮便急急跟在后面,见主子满面严峻,全无半分暖色,这样的神情是极少见的,便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巡视的人,殿内却冷清,只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站在珍珠帘下,向青蔷见了礼,口中道:“二小姐,您来了”
青蔷停下脚步,轻轻叹一口气,道:“兰香,你可越发瘦得厉害。”
兰香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却道:“小姐在里面,今日可醒的早,脾气倒也还好——二小姐随我来吧。”说着当先带路,左腿蹒跚,右腿却似没了知觉一样,在地上拖着向前走。
点翠鼻中一酸,实在是不忍再看;就连玲珑也缓缓别过脸;青蔷却只咬了咬下唇,便即跟了上去。
又穿过两重帘子,转过一道刻着江山万里的玉石屏风,便来到流珠殿的内室。这里原本四壁都是书画古玩,此时却已全然搬空。只墙角架着一张朱色床榻,其余的地方,均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
——而这后宫之中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昭媛娘娘沈紫薇,此时便仰面躺在地毯上,手中举着一只粗拙的木块挥舞,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辞。
兰香折过去,勉强曲了左腿,半跪在毡毯上,用极轻柔、极轻柔的声音哄道:“小姐乖啊,快起来吧——您看看谁来了?”
沈紫薇躺在那里身子不动,只向上撑起的一双手臂猛然僵住,头极慢极慢地转了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终于落在沈青蔷身上。
青蔷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望着她,轻声道:“紫薇,我来了。”
沈紫薇一挥臂,将手中抓着的木块抛了出去,远远丢在一边,突然对着青蔷璨然一笑——那笑容便如鲜花绽放,说不出的美丽娇艳——她道:“你又来瞧我啦?天悟呢?他什么时候来?”
兰香脸色一变,忙道:“小姐!万万不可!”
沈青蔷却伸出手去,将紫薇扶着坐起身来。沈昭媛便如没有骨头一般,搂着青蔷的颈子,把自身的重量全数压在她身上,口中依然缠夹不清地重复着:“天悟怎么不来?天悟到哪里去了?”
玲珑点翠忙过来帮忙,合数人之力一番忙乱,方令她坐直了。沈紫薇只是嘻嘻笑,一边宫装散开,露出半片如雪的胸口,犹自恍然不觉。
沈青蔷叹口气,亲自伸手过去,替她将衣裳掩好,轻声道:“紫薇,记住啊,那个名字是不能跟别人说的,这是我们两个玩的游戏,你一说出来,可就输了——天悟一生气,可就不会来瞧你了。”
沈紫薇忙不迭摇头,喊道:“紫薇谁都没告诉!紫薇什么都没说!你输了,是你输了!你快叫天悟来见我!”
青蔷紧咬着牙,狠狠一点头,哄道:“好、好紫薇乖乖的,谁都不说。青蔷这就叫天悟来瞧你,你说好不好?”
紫薇茫然盯着青蔷的脸,良久方拍手道:“好!紫薇等着。你给天悟说,紫薇在这里乖乖的等着他来!”言毕又是嘻嘻一笑“我最乖了!你说是不是?紫薇谁都不说,谁都不说”
青蔷伸出手去,摸了摸沈紫薇的脸,极温柔地道:“是,紫薇最乖了。”说着替她将纷乱的头发收拢,理顺披在脑后,轻声哄着:“青蔷给你带东西来了,我们一起玩儿,好不好?”
点翠忙将篮子里几件木头削成的玩意儿递过来,一一指给沈昭媛:“这个是小狗,这个是小马”
沈紫薇两眼放光,突然一伸手,将那些木块儿全数环在臂间,惶急地喊:“我的!都是我的!谁都不准抢走!”
点翠忙一缩手,道:“是你的,都给你,都是你的。”
沈紫薇眼神涣散地点着头,终于又嘻嘻笑了起来。
青蔷怔然望着紫薇坐在地上和点翠争抢,时而欢喜时而突然暴怒,将手中的木块儿向点翠砸去,口中嗬嗬有声,那张美丽的面孔扭曲起来,变得无限狰狞可怖。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爬在花园的树上遥遥望着沈家大小姐穿戴一新坐在高楼内,心中想:“她怎么会是自己的姐姐?”她们就象是云和泥,像是华丽的珠钗和路边的野草。
——沈青蔷站起身来,静静出了内堂;兰香拖着那条僵直的右腿,默默随在身后。
走到外厢,她转头吩咐玲珑道:“你在前殿守着,有什么变故,快些来通报。”玲珑一点头,便去了。青蔷带着兰香又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间空屋,青蔷侧身在一席帘幕后面,确定四下无人,方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小的纸包,轻声道:“兰香,这是你上次要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份量够不够,但统共不多了总之听天由命吧。”
兰香抖着手接过,颤声道:“二小姐,兰香替我们小姐谢谢您了。”
沈青蔷的脸上挂着苦笑,自嘲道:“这本也是她的,不过被我‘借’了来”
这话倒将兰香说得一阵糊涂,茫然道:“您说什么?”
青蔷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骗董天启,她确实是将那根从沈紫薇发上拔下来的珠簪悄悄沉入了昆明湖,但珠簪内的黄色药粉她却已事先取了出来。只不过只不过大半都下在那杯致淑妃娘娘于死地的符水之中了,余下的只剩这些,兰香既然求她带毒药进来,便正好完璧归赵。
沈青蔷叹道:“你竟为着毒药谢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兰香黯然,哑声道:“二小姐,我的苦,您是不会懂的死了,才是解脱呢”
青蔷心中一惊,忙问:“怎的?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不成?”
兰香惨然一笑,回答:“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首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么?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发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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