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去。
身为裴獗的贴身侍卫,他们其实并不了解大将军是怎么想的,对夫人又是什么样的情意。
但是,他们会替主子感觉到难受。
和议的事情,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信州城里无数人在私下传谣,说冯蕴和萧呈早有婚约,人家两个郎情妾意,两心相悦,是裴大将军横插一脚,强夺人妻。
还有人说他们将军不是丈夫,是姘夫。
侍卫营每次都会收到各路斥候的消息,外面的人听了都气得要死,何况他们?
但将军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在夫人那边,更是一个字都不提。
这让纪佑很受不住,想把将军的嘴巴撬开。
“好歹要让夫人知道,将军不是那样随便的人。旁人不知情,夫人再清楚不过,她是怎样入营跟着将军的,哪里就强夺人妻了?我们将军犯得着强夺吗?有的是好看的女郎送上门来……”
左仲拉他袖子。
见他仍在滔滔不绝,又用力一扯。
将军的心思,他们不该猜测更不可置疑。
纪佑知道自己僭越,只是心里搓火替裴獗感觉到委屈,忍不住抱怨,见裴獗沉默转头,他当即停下,“属下多话了。”
裴獗看他一眼,没有责怪,但也绝口不提这事。
“去请温将军来一趟。”
纪佑耷拉下眉眼,拱手,“喏。”
-
城里的传言,温行溯也听说了。
不过,究竟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为和议争取谈判的条件,还是有人存了别的心思在中间乱搅浑水,无从查实。
温行溯做过信州守将,也曾是领兵将军,他非常清楚流言的力量,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去见裴獗的时候,他以为裴獗是为了此事。
不料,裴獗正襟危坐,木案上放着一本名册,不动声色地道:
“温将军看看。”
温行溯行个礼,上前捧过册子,翻开一看,就变了脸色。
名册上是中京使团的信息。
包括他们的名讳、身份、官职、家世背景,乃至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十分详尽。
这样的东西,应是绝密。
温行溯放下册子,深深地揖拜,郑重其事地朝裴獗行了个礼,这才道:“将军这是何意?温某不懂。”
裴獗安静地看他,指了指面前。
“坐。”
温行溯与他对视片刻,这才垂着眸坐下。
名册就在面前,二人相视片刻。
裴獗道:“我想让温将军来负责和议期间的防务。”
裴獗没有找北雍军麾下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找他,温行溯有些意外。
和议是大事。
现下拟定的条款,能不能落到纸上,取得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平衡,让和平的真正到来,眼下尚无定论。
因此,和议期间任何状况都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会因为一点小问题,从而影响最终的结果。
安防更是重中之重,两国都会找自己最信得过的人。
而温行溯没有领裴獗的职务,说好听点是个将军,说难听点,仍是一个俘虏。
这样的身份是十分尴尬的。
“多谢将军看重。”温行溯道:“不知将军为何找我?”
裴獗敲了敲桌案,微微抬头看过来,目光冷肃,语气舒缓。
“有两点思量。其一,温将军熟悉信州,熟悉齐军,有便于更好的招呼。其二,温将军是腰腰的兄长,是我内兄。其三……”
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李”字。
又迅速地抹开。
“此事只有温将军来办,我才放心。”
很显然,邓光的背叛和奇景坡惊马两件事,让裴獗对李宗训有了更强的戒心,他担心李宗训对北雍军的渗透,不只有邓光一人。
“此事,不算与齐军敌对。温将军不会拒绝吧?”
温行溯笑了一下。
这何止不是敌对,还是安保。
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可以借此更好的保护齐国使团。
“多谢将军信重。”
温行溯应下,内心隐隐有点不安。
裴獗防备李宗训是好事,也是腰腰一直盼着的,尽管他不全然知道为了什么,但那种对于冯蕴的行事目的越发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十分担心。
他慢吞吞地道:
“将军不该让腰腰掺和进来。”
裴獗沉默一下,“我管不住。”
温行溯:……
这种话,居然是裴獗说出来的。
他都管不住,自己又如何管得住?
唉!
-
回到居住的寒江院,温行溯即刻让司画把申屠炯和杨圻叫过来。
兄弟三人屏退下人,品茶交谈,说到此事,都不免意外。
“裴大将军果然放心我们?”
他们可都是齐人。
一旦他们与萧呈互通款曲,那可是防不胜防了。
温行溯道:“这便是裴獗的厉害之处。”
他看着申屠炯,“我们是齐人,我们也最了解齐人……”
了解齐国使团,监视晋国使团,还值得裴獗信任的人,他们还真的最合适不过了。
杨圻思量片刻,叹口气。
“裴将军大气!我齐国若有裴獗这样的英雄人物,又如何会落到这般地步?”
申屠炯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杨兄弟,慎言。”
眼下他们身处晋军,说“我齐国”那是大忌,自己在私下说说无妨,一旦落入有心人的耳朵,那可是要招来大祸的。
杨圻明白失言,拱手朝温行溯告了一饶。
又失笑而叹,“要说裴大将军,我杨圻心服口服。可若说……让我们去效忠晋国那三岁小儿,岂不荒唐可笑?”
温行溯想到冯蕴的话,伸手拍了拍杨圻。
“我们帮的是裴獗,不是晋国朝廷,只当回报大将军的知遇之恩吧。但方才这些话,仅你我兄弟三人说说即可。”
申屠炯和杨圻是何等通透的人?
一看温行溯的眼神,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今是什么世道?
扯旗造反自立为王的人,多的是……
如果是裴獗?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申屠炯和杨圻对视一眼,突然眼睛里便生出光来。大丈夫立于天地,怎不想有所作为,闯出一番锦绣前程?
他们得裴獗信任,若真有那一日……
何愁不能衣锦还乡?
-
鸣泉镇离信州很近,是个水乡,有一口闻名遐迩的泉,叫鸣泉,据说夜里站在泉眼旁边,可以听到姑娘的歌声。
既为镇,必有行营驻扎。
在淳宁那一头,有齐军的驻军,大约有两三万人,离街巷民居约莫有五里地。
今日的鸣泉镇格外热闹。
小镇只有一条街,大多关门闭户,仅有一家食肆开张着。冯蕴马车经过时,可见炊烟升起,有饭菜香味传来。
冯蕴撩起帘子一角,望过去。
食肆很简陋,茅草搭的棚子下面架了几张小方桌,篱笆糊的灶台半隐在外,一眼就可以看个通透。
但这么小的食肆里,居然坐了约莫有二十来个汉子,一个个都长得极为高壮,挤在桌子边,看上去有些违和。
食肆里没有大鱼大肉,桌子上摆放的是水引饼,开花馒头,还有浆和米汤,清得照得见人影。
他们不交流,不说话。
看到马车经过,一个脸长得比饼还圆的汉子抬起头来,看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冯蕴这时已将脸隐在了帘后。
“告诉叶侍卫,谨慎些。”
小满嗯一声,坐到外面的车辕上去,和叶闯小声说罢才又回来。
大满见冯蕴沉吟不语,问道:“女郎可是觉得那些人有问题?”
冯蕴摇了摇头,双眼半阖着道:“这阵子鸣泉定会成为是非之地,防着些没坏处。”
大满嗯声。
突然道:“那人群里,仆女看到有个人极是面熟……”
冯蕴睁开眼看她,一言不发。
大满让她看得有些紧张。
她越发摸不准主子的脾气和态度,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冯蕴并不全然信任她,甚至有点防备着她,但也不会刻意为难她,会像对小满一样,将她带在身边……
大满压下那种不安,低着头道:
“仆女有个姨母,当年嫁了一个鳏夫,那鳏夫前面有两个儿子,仆女曾见过两次,后来说是投身行伍去了,方才好像就坐在那里……”
冯蕴:“你没有记错?”
大满咬着下唇,点头,又摇头。
“多年不见,仆女不敢肯定。”
冯蕴又望向小满,小满懵懂地看看她,又看看阿姐,摇脑袋。
大满道:“当年小满还小,应是没有印象了。”
冯蕴嗯一声,“明白了。”
如果没有看错,那便是齐军早早就将人布置到了鸣泉镇,融入了当地百姓中……
萧呈那性子是半点不肯饶人的。
打在他脸上的耳光,他能记一辈子,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冯蕴笑了一下,唇角荡着笑。
“人多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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