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湘以白练缠在陈先登腰间,带着他跃到右舷,右舷的军士下意识地往两边一让,空出一扇小窗,独孤湘和江朔凑近了看时,只见外面海上遣唐使的四艘船已经彻底乱了。
此前晁衡坐船被马十二抢了,转了一个大弯,正向南面驶去,藤原清河的船尾舵被打碎无法变向,与海鳅船的距离越拉越大,看起来好像在笔直后退一般。
后面吉备真备和大伴仲麻吕的船估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鼓起风帆,全力打桨向这边赶来。
而涂成漆黑色的翁山海盗船虽然逆风,但他们船轻桨多,收起船帆逆风亦行得飞快,海盗船在海上分散开来,有三四艘去追难逃的马十二,大多则迎着三艘遣唐使船而来。
最快的船已经擦着越过了海鳅船,距离藤原清河的不过一百五十步,那两艘快船有三帆廿桨,只有艉楼,船艏上躺着一支巨大的弩机,这弩机忒也得大了。
唐军标准弓开弓需一石之力,称为一石弓,军中臂张弩开弓所需人的力量虽然小得多,但射出去力量仍相当于一石,这已经是所谓“强弩”了,这样的弩的弓臂长不过五尺。
而黑船上弩机的弓臂长度足有一丈,还不止一弓,而是三弓三弦,粗略算来足有十二石的力量,这样的弩机人是抬不动的,只能牢牢固定在木制床架之上,故称“床弩”,当然也不可能靠人力拉开,而是通过绞盘才能拉开三道弓弦。
只见海盗船中有十几人推动一个大绞盘,缓缓拉开弓,另有三人在推动一个小号的绞盘不知在做什么,不消片刻,却见海水一分,小绞盘从海中拖上来一条极其粗大的长矛,这长矛长有一丈,却粗如儿臂,任谁有千钧伟力也施展不开,江朔和独孤湘正在奇怪,却见海盗们把长矛安放在床弩之上,这才知道,这长矛是床弩的箭矢!
安好巨矛,见一人手持一个大木锤向床弩尾端猛砸下去,“当”的一声巨响,在三条弓弦共同推动下,巨矛飞射而出,原来床弩力量太大,无人扣得动弓弦,只能用锤子击发。
两艘船上的巨矛接连飞出,发出尖锐的响声,果然方才的“嗤嗤”怪响就是床弩射出巨矛破空之声,一条巨矛正扎在藤原清河坐船的右舷船艏位置上,几乎将那一侧画的巨大鱼眼“扎瞎”。另一艘船上射出的巨矛却落了空,擦过船身落入水中。
两艘船上的人一同推动绞盘,只是一边是往回拖拽遣唐使船,另一边是往回收巨矛,不一会儿再次射出巨矛,终于命中了遣唐使船另一侧船舷,两船上的海盗一起喊着号子转动绞盘,大海之上没有一物是静止的,不是相近就是相远,二船转动绞盘之际,三艘船互相靠近。
眼看海盗船越来越近,船上海盗手持刀枪已经摩拳擦掌,准备登船大肆劫掠一番了,船上东瀛人大急,但两支矛都扎在高高翘起的船艏,既无法拔出,想用刀剑去砍断,却又够不着。
江朔和独孤湘见了也是大急,江朔对陈先登道:“陈将军,快下令掉转船头去救藤原清河大使。”
陈先登却道:“海上行舟可不是驾车,尤其是我们这么大的船,想要转头回去,要绕好大一圈,等我们到时,这一船倭人只怕早已做了刀下之鬼了。”
见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独孤湘气不打一处来,拽过陈先登来,“乒乓”两下在他左右脸颊上各扇了一巴掌,而陈先登的脸居然没甚变化,原来是他太过肥胖,虽然脸颊肿起,却看来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双眼陷入肿胀的脸颊中细成了一线。
陈先登这副尊容可把独孤湘也给逗乐了,她强忍住笑,道:“掉什么头?你只撤下风帆,倒着打桨不就行了?”
陈先登此刻看独孤湘,与看女阎罗相仿,不敢稍有违逆她的意思,连声道:“是是,就按女侠的意思办。”
再见左右军士呆呆望着他们,并不行动,陈先登不觉怒起,喝道:“愣着做甚?速速降下船帆,倒打船桨,往回走!”
他手下有传令校尉,既听他这样讲,立刻将命令下达,只见各船帆基座下船工开始忙碌起来,船甲板上本来有数道朝天的舱门,此刻江朔和独孤湘已经进入舱内,无需再封闭甲板,船工们拉动机关,打开翻板,成了天光下泄的天窗。舱内大明,亦能看到外面五条桅杆。
船工们拉动滑索,五道大帆迅速降了下来,同时下面舱室的桨手喊着号子打桨如飞,海鳅船开始缓缓减速,其实大船并未倒驶,但后面遣唐使船满帆迎风而来,与他们的距离不断缩小,仿佛大船在溯行一般。
再看海上的情形,两条快船上的海盗通过绞盘收绳索速度甚慢,有心急的海盗已经顺着巨矛后面的粗绳索向遣唐使船爬去了。
江朔道:“这可怎么办?不控制住陈先登,也不敢去解救藤原清河大使,可我们只有两人,难免顾此失彼。”
独孤湘道:“这好办,我们带着这姓陈的狗官一起上大使的船上去,以他为质,便不怕船上军士造反。”
陈先登连忙摇头道:“不可,不可,女校有所不知,海上的规矩,船主不能离开本船,现在我在船上他们还听我的,若我离开本船,他们便可以重新推举首领,到时候再想回来可以难了!”
独孤湘斜睨着陈先登,不知道他说的这项规矩是真是假。
正在两难之际,忽听晁衡开口对船内军士说道:“诸君听我一言,听说你们是团结兵,参军为的是保卫家乡,如今主官与翁山海盗勾结,杀人越货,与诸君的初衷不相悖乎?”
那些团结兵见晁衡这个东瀛人,居然汉话说得这样好,他用的是洛音雅言,丝毫听不出有任何东瀛口音,这些军士感到好奇,居然无人打断,都聚精会神,静听晁衡所言。
只听晁衡接着说道:“衡在唐为官数十载,颇知此间苏、杭、越、明各州黎首苦海贼久矣。诸君此番无非是因为陈将军许以厚贿,可是诸君有没有想过,百姓供养团结兵所耗远甚海贼,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条大船就是明州百姓捐建的吧?”
海鳅船是大唐最大的船,很可能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军舰,造一艘这样的船所耗颇巨。陈先登虽有归德郎将的虚衔,但不过是个率领乡勇团结兵的游击将军,如何能配备这样昂贵的战舰?只有可能是这艘船是当地富户甚至是全体百姓所捐建。
晁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立刻有军士道:“晁卿说得不错,此船曰‘镇海’,正是用距离翁山最近的望海镇百姓所捐赠钱帛所建。”
另一人说道:“确是如此,我等团结兵多来自望海镇,这船建了三年,三年来除了我们乡勇家里不用交钱,家家户户都是出了力的。”
陈先登道:“瞎咧咧个甚?既是捐造,便是属于朝廷的,海鳅船是国之重器,你们以为是平头百姓可以自有的么……”
独孤湘作势要打,陈先登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说下去了。
晁衡道:“乡人捐建海鳅船是为了打海盗,如今你们主官勾结海盗掳掠过往船只,你们愿是不愿啊?”
先前传令的校尉鼓足勇气道:“我不晓得别人,我郑七是不愿意的,望海镇距离翁山最近,不堪海盗欺凌之苦,才捐建了这艘大船,本想着朝廷派来的将军能指挥我们大破海盗,没想到这船却成了陈郎将要挟海盗的筹码,为他敛财保驾护航。”
陈先登刚想反驳,忽见独孤湘气鼓鼓地瞪着他,只得把话憋了回去,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又是畏惧又是恼怒。
晁衡道:“因此诸君用拍杆打马十二的船时,三两下就将其击碎,对我等使者的船只却故意手下留情,或是打偏或是轻轻拍下,两艘船均为受重创。”
江朔心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险象环生,遣唐使船却未遭灭顶之灾,原来是军士们手下留情之故。
其实这些团结兵单纯就是打偏了,或是拍杆被江朔和独孤湘破坏了,压根没什么深意,这只是晁衡的话术,为中军士开脱勾结海盗、为虎作伥的罪行,还拉拢他们为自己卖命。
果然团结兵们纷纷喊道:“直娘贼,放着这么多海盗不打,却去打东瀛使者的主意!”“杀他国使节可是杀头的罪名,到时候这罪名是陈将军担还是我们担?”“废什么话?现在就杀回去,干掉这些海盗!”
晁衡见时机成熟了,高声喊道:“诸君,何不弃恶从善?海盗就在眼前,为民除害就在今日!”
中军士群情激愤,此时海鳅船已经插入左右两艘快船之间,与藤原清河的船艏正对。校尉郑七不管陈先登,连下数道命令,军士们不再挤在左舷一隅,有一部分人跑到了右舷,他们打开舷窗,报了一组什么丙寅,壬戌之类的短语,忽听一声震天的巨响,朔湘二人忙携着陈先登和晁衡跃至左舷,向外看去,却是左侧拍杆正击中海盗船的船舯,这个位置没有船楼,巨石直接砸穿了甲板,几乎将海盗船拍成了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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