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珠儿微微一怔,裴旻却笑道:“段俭魏确实是个人物,他回到南诏后,侍奉少主阁罗凤如常。”
李珠儿冷冷道:“段俭魏要做王莽?”
裴旻摇头道:“我看是要做曹操……”
江朔知道王莽逼汉帝退位最后自己身败名裂,曹操生前不曾僭位,后代却做了皇帝,裴旻的意思是段俭魏自己不会反,只会积蓄力量,后代羽翼丰满之后再夺南诏大位。
裴旻这句话说得太早了些,阁罗凤之后南诏又传了八代国主,又经历了大长和、大义宁政权,最后真正掌握南诏建立大理国的白蛮首领段思平已是段俭魏的六世孙了,不过白蛮段氏发轫之始确实就是这位文武全才又不失心机的段俭魏。
对于那天段俭魏离去后密道突然封闭,脱险后又发现段俭魏和皮逻阁的痕迹被全部抹去,江朔和独孤湘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独孤湘认为是段俭魏故意把他们封在洞穴中,江朔却认为以段俭魏一人之力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入口洞穴填满。
此刻听到裴旻说段俭魏还活着,并且已经回到南诏国,江朔倒觉放下心来,喜道:“原来段俭魏没死。”
李珠儿冷笑一声,道:“溯之,你倒还替他欢喜,那日我们遇到段俭魏,段俭魏只说你和湘儿杀了皮逻阁遁走,可没说你们在洞中。”
江朔心道,果然用碎石垫高粮窖掩盖洞穴入口的就是隐盟,假意不知洞穴内是江湖盟的秘密聚会之所,问道:“那你们隐盟大费周章把皮逻阁的葬身之地填埋又是为何?”
裴旻道:“朔儿,你既然已经进过那个洞穴,自然知道洞穴是汉时江湖盟主所设的秘密总坛,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江朔却不知道这个总坛竟然是汉代就有的,却问道:“那你们知道密道内有什么?”
裴旻朗声笑道:“你说那个金匮?”
江朔顺嘴答应道:“是啊……”
话一出口,江朔就后悔了,没想到裴旻道:“你道金匮是何人所放?”
江朔只知道从时间上来推断,金匮绝非上任盟主李邕所放,甚至于李邕可能都不知道这个密室的存在,怎么裴旻反而知道呢?只听裴旻续道:“当年高宗皇帝派到西域来办此事的人乃是吾祖,时任定襄道大总管裴行俭,可惜武后似乎有所察觉,裴行俭甫到素水河畔就被召回了,之后裴行俭留下王方翼继续寻访,可惜没多久王方翼也被害死了,最后达成目标的是王方翼的僚属李客。之后他和波斯王泥捏师回到长安,但在长安他们把金匮交给了另一个人……”
江朔一愣,随即醒悟道:“金匮自然是交给了时任江湖盟主……”
裴旻道:“不错,当年江湖盟主大隐于朝,在宫廷中任协律郎职。”
江朔又是一愣,协律郎是太常寺中掌管音律的官员,可说和军旅也好,武林也罢,都毫无关系,然而裴旻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人讶异,只听他说道:“这位协律郎是我的叔辈,亦是闻喜裴氏的异类,裴庆远!”
江朔瞪大了眼睛,口中嗫嚅道:“没想到裴家与江湖盟有这么深的关系……”
李珠儿冷笑道:“岂止是裴家,溯之,你道第一任江湖盟主,也就是那个洞庭盗魁是谁?便是墨家最后的巨子六玄子的弟子云梦子。”
江朔奇道:“云梦……不是洞庭湖吗?”
裴旻道:“正是,战国末年其实墨家大多在秦国活动,却越来越不见容于秦王,云梦子远走洞庭湖,不再以墨家自称了。”
江朔心道原来江湖盗魁确实与墨家有些密切的关系。
裴旻道:“云梦子早就看透墨家兼爱非攻这一套在世上行不通,这才以盗魁之名以暴易暴,以乱求治。只可笑后代江湖盟主却以墨家继承者自居……裴庆远为江湖盟主时阅遍了历代盟主留下的书简,才发现了云梦子真正的初衷,之后便创建了隐盟,隐盟之隐其实便是隐于江湖盟之意。”
江朔自言自语道:“因此裴庆远把江湖盟交给了文士李邕,却把隐盟交给了裴将军,说是不拘一格,怕也暗含了削弱江湖盟而扩大隐盟之意。”
裴旻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另一边墙角的独孤湘,道:“说起来,一直居于陇右的独孤家会和江湖盟扯上关系,也是拜裴庆远所赐。”
独孤湘的爷爷独孤问是一个乐痴,江朔还道痴迷律吕的武者只有独孤问一人,没想到世上竟还有第二人与他志趣相投,想必是受了裴庆远的邀约,独孤问才会加入江湖盟。
裴旻道:“裴庆远将金匮藏在汉代江湖盟的总坛之中,并且将此坛彻底弃用,后任的盟主李邕并不知情,朔儿你自然就更无从知晓了。”
他继续说道:“没想到阴差阳错,朔儿你居然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大秘密。”
江朔忽觉背后一阵恶寒,问道:“裴将军,如此说来,要把我和湘儿埋在地底的也是隐盟?”
他说这话时口称“裴将军”,眼睛却始终盯着李珠儿,李珠儿面对江朔的盯视仿佛毫不在意,给裴旻、江朔二人依次献上茶盏,转头对江朔道:“若不填埋,秘密就有泄露的可能。”
江朔道:“可是我们还在地下……”
李珠儿打断他道:“溯之,我相信你能找到出路。”
她说这话时却全没有相信的神态,给江朔的感觉就是能活下来是意外之喜,若死了也不足为惜,实在是像极了三年前在龙驹岛上,皮逻阁、叶归真二人围追他时,李珠儿的神情。
江朔忽然间出离愤怒,将李珠儿双手捧来的茶盏打飞,怒吼道:“在你的心里,什么人死了都无所谓吧?”
李珠儿转过头去拾起茶盏碎片,轻声道:“不错,我一贯如此……”又转头对江朔道:“溯之,我和你说过,对我来说族人的命运、隐盟的使命都比我自己的命更重要,更遑论别人了。”
望着江朔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能活着,我很欣喜……仅此而已……”
江朔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不仅是愤怒,他甚至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裴旻道:“朔儿,此前你与隐盟是敌非友,珠儿做事顾及不到你也不为错,若你能改变心意加入隐盟……”
江朔恨恨的打断道:“就是加入隐盟,怕也不过是叶归真、皮逻阁而已……”
话一出口江朔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未这样和裴旻说过话,而且此话说得太过刻薄,江朔心中不禁也有些后悔,只是既然话已出口,便断无收回的可能了。
李珠儿没有反驳,脸上的神色也未见变化,重又斟了一盏茶,这次却没有捧到江朔面前,而是轻轻放在了他身前的案几上。
她缓缓地道:“朔儿你何必意气用事?叶归真、皮逻阁二人各怀鬼胎,先做了叛盟的事,才落得此下场……只要我们目标一致,共践盟誓,自然不会和他们一样。”
江朔不理她,对裴旻叉手道:“裴将军,恕我语直,今日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目标一致,朔儿实在难以索解。”
裴旻道:“你看,今日你要除掉大食人,我们可不是又殊途同归了么?”
江朔问道:“裴将军,隐盟为何要助唐军杀大食人?”
裴旻浅浅饮了一口茶,并不回答江朔的问题,而是捻须笑问江朔道:“那你又为何要杀大食人?”
江朔道:“自然是因为大食人觊觎安西!”
裴旻又是哈哈大笑起来,道:“现在是高仙芝觊觎吐火罗之地。高仙芝几乎每年都要翻过葱岭,劫掠一番,这和安禄山在东北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高仙芝的所作所为,江朔先前也偷听程千里说了,虽然程千里的目的是诱大食人上钩,但说的一些事情也未必不是事实。
江朔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可是大食人也想翻越葱岭,他们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劫掠一番,而是整个西域,乃至中原。”
裴旻道:“不错!”
说着他将茶盏重重地墩在案几上,不偏不倚地居于两把长剑之间,道:“那何不如以葱岭为界?”
江朔道:“裴将军的意思是,谁越界隐盟就打谁?所以伊本在陇右闹得天翻地覆,你们也不管,直至此番他勾结大勃律入寇于阗,触犯了隐盟所划的界线,才把他杀了。”
裴旻道:“是了,所以我说咱们是殊途同归。”
江朔再次沉默不语,裴旻道:“朔儿,上次在龙驹岛,我和你说了隐盟故事的一半,今日和你说了另一半,现在对你已经毫无保留了,你当知道如今隐盟所为才是当年初代盗魁创立江湖盟真正的初衷,何妨再好好考虑一下加入隐盟的邀约。”
江朔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少年了,他缓缓摇头道:“不对!若裴庆远真的认为云梦子的初衷是以暴易暴,以乱治乱,他就不该让毕生好友独孤问加入江湖盟,而应该请他主持隐盟才对!”
裴旻道:“但在这件事上,裴庆远和独孤问对于创立隐盟看法并不相同,独孤问是裴庆远的后辈,当年裴庆远之待独孤问,就和我待朔儿你是一样的。”
江朔仍是摇头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以独孤前辈的风骨,他若知道隐盟之事,绝不会佯作不知,更不会和裴庆远引为知己。”
这时忽听大殿外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子说得不错,当年庆远前辈突然离世,我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今日方知裴将军怕是难脱干系!”
说话间,两道人影已跃入殿中,年老的那个正是独孤问,年轻的那个却是南霁云。
独孤问道:“裴庆远曾对我说过隐盟之事,说他深悔年轻时误读云梦子的遗训,决心解散隐盟,几年后他突然害了急病离世,世上也再没有隐盟的消息,我一直以为隐盟早已消失了,没想到却在裴旻手中开枝散叶,在各门各派、在朝在野,织起了这样大的一张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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