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列又拍了两下巴掌,一个一脸精干相的胡人仆役走了进来,巴特列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仆人便领命去了。江朔心道,这巴特列拍巴掌,一会儿招进来男的,一会儿招进来女的,看来他拍手的方式定然有所不同,只是自己尚不得其要领。
巴特列转头对独孤湘笑道:“都安排好了,小娘子放心。”
江朔很怕他向独孤湘要买衣服的钱,然而巴特列对于钱帛之事只字不提,独孤湘也处之泰然,丝毫看不出来她其实身上没多少财货。
原来天宝年间物价飞涨,奢华之物往往动辄几百上千贯,有钱人家买东西绝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多铜钱或布帛。因此主人只管取用,都是家里仆役随后汇算,哪有主家自己讨价还价,拿钱结账的。
巴特列自然深谙此道,独孤湘也听静乐姐姐讲过此种规矩,因此假装豪阔,根本不担心会被巴特列识破。只有江朔老实,不懂得这些,心里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分外紧张。
独孤湘又道:“老巴啊,我还有一件事,我阿爷要去碎叶城办事……”
巴特列忽然抬头,疑惑道:“去碎叶?怎么会去碎叶……”
独孤湘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好,说错话了,忙抢先佯怒道:“都说了是秘密,你问什么问?”
巴特列心中委屈,想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旋即灵光一闪,道:“啊……莫非!”
独孤湘一看诓住他了,忙见
好就收,将食指压在嘴唇上,道:“嘘……说不得,说不得……”
巴特列就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也神神秘秘地捂着嘴道:“是,是,我不说,我不说。”
独孤湘演得太过逼真,江朔忍不住凑近她低声问:“什么说不得?”
独孤湘低声嬉笑道:“我怎知道什么说不得?”
江朔这才知道独孤湘完全是空麻袋背米,全靠巴特列自己挖坑自己往里跳。
独孤湘自己都险些笑出声来,忙清了清嗓子遮掩过去,对巴特列道:“但我们难得来一次于阗,想去城里看看……”
不等独孤湘说完,巴特列已经会意,压低嗓音道:“二位身负秘密任务,自然不能去城门口过公验留下行迹,需要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入城。”
独孤湘一拍巴掌道:“对咯……老巴,我就说你这人机灵。”
巴特列赔笑道:“要进城又有何难?无需去城门,我这里就有入城捷径。”
这个帐篷靠着城墙搭建,土黄色的城墙粗砺腌臢,因此披了绸缎、挂毯做了很多装饰来遮盖,正中间有一幅一人多高的波斯织锦的挂毯,繁花锦地图案中央织的是“三兔共耳”的图案。
巴特列掀开挂毯,二人才发现原来挂毯后的城墙上竟然打了一个洞,另一头黑黢黢的,依稀是一个门板,显然巴特列早就打穿了城墙,供他所谓的“贵客”方便穿越之用。
江朔忍不住道:“这样在城墙上
打洞,若有敌军来犯,城墙岂不是形同虚设?”
巴特列放下挂毯,回到席前,笑道:“这位小郎君,你看来是有所不知,于阗城自武周以来,已经三次陷入吐蕃之手,这城防早就形同虚设了。”
江朔大吃一惊,道:“都说安西是唐军精锐,作为安西四镇之一的于阗居然三次易手?”
巴特列微微一笑,道:“小老儿是胡人,本不当这样说,安西健儿是精锐不假,但安西四镇总兵力三万不到,东边范阳听说一镇就有九万余人,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啊。”
江朔心道:当年安禄山攻打契丹调集了范阳、平卢两镇十万大军,如今哥舒翰石堡城一战也能调集十万雄兵,而安西地域广阔,居然只有三万人。
巴特列继续道:“所以安西军根本守不住像于阗这样大的城池,安西军的战法是用少数步兵守住要塞坚城,比如于阗的东堡,比如龟兹的拔换城。若敌军敢围城,则以万余骑兵抄其归路,则贼兵自乱。”
江朔点头道:“当年王忠嗣公、哥舒翰公在河西的战法,及吐蕃依托石堡城的战法莫不如是。”
巴特列忙叉手道:“是,是……二位都是将门贵子,兵争之事自然比我熟悉得多,小老儿是班门弄斧了。”
独孤湘道:“嘿……说出来吓死你!石堡城就是我朔哥助哥舒翰夺下来的。”
巴特列忙避席再拜,道:“啊呀,果然是少年英雄,失敬失
敬。”
他心里却想:这小妮子揣着一根毛就敢说一头牛,看你二人的模样不过廿岁上下,这朔哥儿估摸着就是仗着祖宗的荫蔽,在哥舒翰帐下做个随军参军之类的闲职,却吹成了助哥舒翰夺得石堡城城……等等,石堡城?
巴特列回过味来,惊呼道:“唐军攻陷石堡城了?”
独孤湘道:“老巴,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两个多月以前哥舒翰夺得了石堡城,如今大非川以北的吐谷浑故地已尽为我大唐所得了。”
巴特勒喜上眉梢道:“天佑我大唐啊!”
其实他心中想的却是吐蕃失了石堡城,退守大非川一线,他们需得防备唐军直取首都逻些城,几年内都无暇西顾咯,自己在于阗可以多做几年安省生意了。
唐代消息传递极慢,唐军夺取石堡城需得先报捷长安,再向各地通传,于阗要得到消息往往都在半年以后了,而巴特列从二人口中提前得到了消息,无异于获得了商机,不禁眉开眼笑,也不管江朔助哥舒翰夺城是真是假,只管对江朔大肆吹捧一番。
江朔颇觉不好意思,不愿意多提石堡城之事,岔开话题问道:“既然唐军战术得当,为什么会三次丢失于阗镇呢?”
巴特列道:“安西唐军虽然骁勇,但真正能调动的步骑不过一万多人,如今的西域颇不太平,唐军常常要劳师远征,一会儿打葱岭以西的石国,一会儿打葱岭以南的大小
勃律,也就北边的葛逻禄稍微老实一点。这就给了吐蕃可乘之机,不过呢,于阗是碛中绿洲,无险可守,只要唐军主力一回转,吐蕃军也就撤了。”
江朔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于阗的城墙如此形同虚设。”
巴特列道:“于阗的城墙原本也是高大坚厚,但仗打多了,建的没有拆得快,索性也就草草修复事了,城墙也越修越矮,越修越薄。吐蕃大军一到,于阗国王就带着军民撤到翰海之中,吐蕃人畏惧沙漠不敢追击,待唐军回返时,于阗军随之反击,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回王城。”
独孤湘笑道:“这于阗王倒是好算计。”
巴特列道:“小娘子可别小看这于阗王。于阗不仅产美玉,也产名马,军队虽只几千人,战力却并不弱,如今的于阗王名叫尉迟胜,此人也是个少年英雄,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他年少入朝时就颇得大唐圣人赏识,不但将宗室女嫁他为妻,还授他右威卫将军、毘沙府都督。尉迟胜率本国精骑与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一同击败了侵扰安西四镇的萨毗、播仙,立下大功。”
江朔最爱结交天下英雄,听了巴特列这番话,忍不住道:“如此英雄人物,我倒也想结交一番。”
巴特列正色道:“小郎君可要谨慎,于阗城虽然城防简陋,其内的王城却守备森严,不是谁都能轻易进得去的。”
正说话间,巴特列派出去采
买衣物的小厮回来了,时间紧迫订做唐人的服饰肯定是来不及的了,他买回来的衣物都是半汉半胡的服装,材质自然是稠的缎的,绣有锦地暗纹,款式则都是窄袖收腿,颇为利落的胡服,胡人女子亦有劲装,颇得独孤湘之心,她原还怕那小厮会买了深裙广裾回来,看来胡人都极善揣度人心,难怪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也喜欢用胡人为仆。
巴特列和手下胡人退出帐外,让胡姬伺候他们梳洗、换衫,却见江朔也退了出来,心中不禁奇怪,与江朔攀谈道:“小郎君,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儿……”
江朔顿时脸红道:“我与湘儿尚未婚配……”
巴特列又行脑补:哦……说不定二人是死定终生,我看那小女子像是高门大姓,这傻小子搞不好只是个军户,二人私定终身逃来此地也没一定。
想到此处,他非但不忧虑二人没钱汇账,反而更加高兴,一则这种大户人家的孩子胡闹是常有之事,家里人找来时为了封口往往会给一大笔钱财,二则就算没人找来,他们的两匹马、一把嵌宝的匕首,都价值千金,而那条紫绒毯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最好他们住个十天半月不走,拿出一件两件来赎账才好。
他一个人在那里眼珠乱转,越想越美,江朔却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这胡商的脑筋已经转了这么多个来回了。
独孤湘换完衣衫,江朔再换,二
人梳洗、穿戴已毕,立刻变了一副模样,巴特列连声称赞:“呀……真是一对璧人,不知道的还当是西域那一国的王子公主呢。”
江朔却担心道:“会否太过张扬?”
巴特列忙道不妨事,又让人取来了两领白色带风帽的斗篷给二人披在外面,于阗风沙大,这是此地常见的穿着,却也能很好地掩饰身份。”
二人做足了准备,巴特列再度掀开挂毯,道:“二位请入城吧,于阗城夜间也会宵禁,务必记得回来的路途,小老儿备好酒菜等二位回来歇宿。”
独孤湘收回案几上的金牙匕,道一声“好说”,却不管二马和紫绒毯,拉着江朔钻入城墙洞中。
穿过隧洞时,江朔还在担心地悄声道:“东西留在这里没问题吗?”
独孤湘笑道:“这城墙洞狭小,马也过不去啊,这胡商吃准了能在我们身上赚大钱,断不会拿了我们的物件就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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