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又有一青年踱进院来,此人身着灰布衫子,头戴软布幞头,一副普通文吏的打扮,长相却面如冠玉,显得颇有风度,正是安禄山手下的谋臣严庄,严庄虽然只是个不入品级的孔目官,却是安禄山的重要谋士,也是安庆绪的主要盟友。
只听严庄以他那副一贯的玩世不恭的语气道:“阿波这厮阳奉阴违,安中丞对他早已不满的很了,明明已经在范阳建了摩尼寺,移入了圣火,却迟迟不肯将此处圣火熄灭。”
睿息听了“哼”了一声,他本拟突袭总坛,移走圣火之后再将总坛圣火熄灭,以此来挑战阿波的权威,但现在听说范阳已经建了摩尼寺,移入了圣火,这一招可就没有威慑的作用了。
严庄续道:“阿波刻薄寡信,不为安中丞所喜,不过安中丞对睿息长老你可是赞赏有加啊。”
睿息笑道:“哦,睿息不过是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安禄山还知道我?”
严庄连忙摆手道:“睿息长老过谦啦,明力堂堪称世上第一掘子军,睿息长老又怎会是普通庄稼汉?”
睿息道:“第一掘子军不敢当,难道安禄山想叫我们去替他打仗么?”
严庄道:“长老你误会啦,我们此次来为不为招徕帮手,而是为了摩尼教啊!安中丞说过睿息长老侍奉明尊最为虔诚,不似阿波忝为慕闍却不尊摩尼之道,教中戒律松弛,道德败坏,以致被人称为魔教。”
睿息仍是笑道:“哟,别看安禄山胖的都走不动道了天下之事他倒都知道,那他待何如啊?”
严庄敛起笑容,神色肃然地道:“自然是熄灭圣火,将总坛移到范阳,罢黜阿波另选贤能为大慕闍。”
江朔伏在房梁上听到此处悚然一惊,严庄话里的意思,就是安禄山有意扶持睿息做大慕闍,将阿波取而代之。看来阿波几次办事不力,安禄山对他已经心生厌弃。
睿息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安禄山好算计啊!一边将阿波支出去为自己办事,一边却派人来端他老巢,真是狐兔未尽走狗先烹,嘿嘿嘿……”
江朔想起来在少林寺中,燕军只有一个史思明假扮南少林神会大师,却原来主力都到这里来偷袭魔教总坛了么?也不知是安禄山的主意,还是严庄定下的毒计,更不知道魔教那帮人现在去了何处。
这时院中一个洞内忽然冒出一个黄色的土疙瘩,那土疙瘩却突然开口说话了,道:“睿息长老……”正是方才出去的那个教徒,他探头见到院中形势,忙缩头想往回钻,却被尹子奇飞快的扑上去,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将他从洞中提了上来。
尹子奇将那人往地上一扔,那人看着一院子的黑衣武士甚是惊恐,睿息安抚他道:“不用害怕,外面怎么样了?”
那人见睿息神色自若,不禁也稍微心定,道:“我们以地道勾连之法对战妙风堂本来极占优势,光明二使武功虽高,但我们在隧道中游记,他们也无可奈何,却忽然来了无数黑衣武士,先以烟熏驱逐,又用弩箭压制,兄弟们或投或逃,已然被击溃了。”
江朔举目望去,此刻是深夜,却见星空背景前冒起数条粗大的尘柱,又闻到浓重的烟味,看来确如那人所说曳落河采用了烟熏战术。
就在此时,崔乾佑、田乾真也都回到院中,二人皆是灰头土脸,看来也被明力堂的教徒折腾的够呛。
田乾真连声“呸呸呸”不断地吐出嘴里的沙土,道:“睿息你可太过分了,把总坛外面都挖成蚂蚁洞、老鼠窝了,我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他们尽数轰了出来。”
睿息切齿道:“崔乾佑!田乾真!我道你们虽然为坏事做尽,总还对阿波忠心耿耿,称得上一个义字,没想到你们居然投靠了安禄山,这是叛教!”
田乾真被他一吼顿时没了脾气,崔乾佑却一瞪眼道:“我们怎么是叛教?安中丞是明尊驾下战神转世,是摩尼宗主以来最伟大的慧明使,我等为他所驱策可不是分所应当。”
睿息颇为不屑地斜瞟着崔乾佑,一言不发,眼见的场面十分尴尬,严庄干咳两声,道:“战神转世、慧明使者云云,只是传言,可不是安中丞自己说的,安中丞本不想干涉神教这之事,实在是对阿波的所作所为看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安中丞素知睿息长老对阿波也颇多不满,崔、田二使其实和你一样,只是长老你在明里反抗,还有很多如光明二使这样的人在暗中等待机会罢了。”
睿息冷笑道:“如此说来,罢黜阿波之后,合当安禄山做这大慕闍啊。”
严庄摆手道:“哎……安中丞说了他是朝廷股肱,身负守边重任,绝不会觊觎慕闍之位的,大慕闍之位还是由睿息长老来做方能服众。”
此言一出,别说睿息,就是崔乾佑、田乾真二人都大吃了一惊,崔乾佑道:“严先生,这睿息已被开革出神教,让他做大慕闍恐为不妥吧?”
安庆绪忽然开口问道:“是谁将睿息长老开革出教的?”
崔乾佑知道他是安禄山的二公子,不敢得罪,叉手道:“回禀安公子,睿息不尊教规,对教徒私开戒律,因此大慕闍将他开革出教。”
安庆绪佯作不知,道:“哦,私开了什么戒律啊?”
崔乾佑道:“我神教把斋茹素,睿息却准许他堂下教徒食荤。”
睿息“哼”了一声,道:“摩尼宗主当年定下食素的规矩,是为了忌口腹之欲,我堂下的教徒吃荤腥却是为了果腹……”江朔心中奇怪,怎么这些教徒吃荤才能活命吃素便要死么?却听睿息继续说道:“我堂下多有船工、猎户这样的苦人儿,他们下水捉鱼、上山打猎得的都是荤食,不花一文钱,若要吃菜却需要花钱去集市上买,对他们而言吃荤是无欲,吃菜才是动念。”
江朔听了恍然大悟,心想此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他与漕帮弟兄一起在船上生活过,与契丹猎人在山林中生活过,对他们而言,吃鱼吃肉,确实是比吃菜方便的多。
崔乾佑却道:“全是狡辩!破戒便是破戒了,睿息你不过是一堂的长老,有什么权利私开戒律?”
睿息反唇相讥道:“我便开不得戒,大慕闍便开得了戒,只要给他使了钱,别说荤戒,就是犯了杀生、奸淫这样的重罪都可以一体赦罪。”
崔乾佑急道:“诽谤,诽谤!都是毫无根据的诽谤!”
安庆绪不耐烦地伸手对着崔乾佑压了压,崔乾佑立时住口,安庆绪道:“要我说食荤也算不得什么,十戒中不是也没有忌荤一说么?”崔乾佑刚要说话,安庆绪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我阿爷安中丞也是吃荤的。”此言一出堪称一锤定音,崔乾佑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田乾真在一边嘟囔道:“反正开革出教的人不能做大慕闍……”
安庆绪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江朔和安庆绪许久未见,他的狠戾可是更胜从前了,田乾真被他一瞪顿时又不敢出声了。安庆绪朗声道:“我们今日就是要将阿波罢黜,一个被罢黜之人所做的决定又算得什么数?睿息长老的开革出教自然也做不的数。”他忽然转身对睿息手下那些教徒喊道:“你们说是不是?”
那些教徒本不被摩尼教总坛接受,此刻听安庆绪替他们的长老出头,自然群起呼应,纷纷喊道:“说的对!”“安公子说的是!”“就是这个道理!”
安庆绪又问道:“安中丞要让睿息长老做大慕闍,你们赞不赞成?”
那些教徒哪有不赞成的道理,齐声高喊道:“赞成!赞成!赞成!”
叶清杳对江朔道:“这个安公子擅于控制人心,这样以来,睿息可有点骑虎难下了。”
睿息何尝不知,他当然也想将阿波赶下台,但绝对不想假安禄山之手,他知道安禄山要扶他做大慕闍,并非为了公道正义,而是想要另一个提线木偶罢了。
睿息不冷不热地道:“安公子,此乃我教内事务,不劳你费心。”
安庆绪道:“长老说的哪里话来,摩尼教为我阿爷驱策,乃燕军插入中原的一把利刃,自然不容有失。”
睿息心中暗笑道:嘿,果然来了,嘴上却道:“摩尼教教义教人解脱苦厄之道,所传均是善信,教徒多是贫苦的黎庶,可不是谁家的利刃。”
安庆绪一听面有愠色,当场就要发作,严庄却道:“教义、戒律之事不妨回到范阳再商议不迟……”
睿息斩钉截铁道:“不必!我欲南下传道,严先生,我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安庆绪怒道:“要走也不妨,只把火种留下!”
睿息此番来目的就是偷取圣火火种,摩尼教拜圣火,要南下传教,没有圣火终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此他绝不能交出圣火火种。但燕军此来的目的是要熄灭总坛圣火,自然不能允许有人带走火种。
睿息不禁踟蹰该怎么办才好,他先前和光明二使交过手,虽然不能取胜,却也不惧此二人,严庄看来不会武功,安庆绪虽然看起来凶恶,从他说话的中炁看来内力修为也只是一般,唯有尹子奇看来深藏不露,一时看不透他功夫的深浅,而且四周的叶落河隐隐组成了一个个七人小阵,又互相勾连在一起,看来变化万千,一旦吵翻动起手来,只怕轻易脱身不得。
睿息想不到的是此刻藏身圣火堂屋顶内的江朔也在思村是否要现身帮助睿息脱困,江朔此刻不惧与任何人交手,但恐一旦动起手来,叶落河武士的璇玑阵反倒是最大的问题,明力堂下教徒弟子定然会多有死伤。
各人正在各怀心事、揣测对方之时,忽听屋顶上响起一声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燕军又在此地集结,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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