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铺子后院。
苏昌坐在石凳旁,身板笔直,垂着头不吭声,更没有抬头去看参辰。
不久前,苏议的密信送到苏昌手里,看过内容后,他也没敢拿任何主意,只在天黑后把灯笼点上了。
原本说过,只要有消息,不管白天黑夜都点。
后来想着,白日点灯不合常理、反常即为妖,万一被眼线暗桩琢磨了去,反倒坏事。
因而还是天暗下点上,有消息时,右边的那串灯笼最下头那盏就换新蜡烛,火点高、也更亮。
关了铺子,等了两刻钟,那小哥就来了。
苏昌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小哥回回都蒙面,不愿露出一点身份来。
苏昌又不是个蠢的,哪怕心中好奇,也避免去看对方样子,能低着头说话决计不会对上视线。
说起来,苏议信上交代的事,苏昌心里七上八下。
不对劲,处处都显得不对劲!
参辰没管苏昌在琢磨什么,他仔细看手中书信。
苏议的手书,与先前收到的字迹并无不同。
这次书信上说,苏议再次联系到了李渡。
李渡离开京城后,并未走远,就潜伏在京畿南边的山上。
那山延绵,早年间李渡就在其中修建了庄子,因着山林深,十分避人耳目。
苏议以前听李渡说过,却也从未去过,更不清楚详细的位置。
他虽与李渡结盟,但盟友这东西也不是天长地久的,李渡不可能把隐蔽的藏身之处完全透露给他,就是防着「今日」。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李渡就在那庄子里,因为山下有一名叫吉安的镇子,前两月中,镇中药铺曾有人来采买过治疗咳嗽的药材,买的还不少。
而李渡,据苏议与他书信往来了解,逃出皇城时染上了咳嗽的毛病,一直未好。
庄子的位子还没有完全摸清楚,但苏议与李渡约好了,九月二十四那一天夜里三更始,在吉安镇西南五里的一山神庙会面。
「李渡那人心机深沉,他若是亲自来了,可以当场将他抓住,若没有亲来,应该会让人引我上山去那庄子,你们少带些人手、悄悄尾随,切莫被发现了,等找到了庄子,再增调人手来将他拿下。」
参辰看着这封信,眉头紧皱:「庄子?」
苏昌思来想去,主动开口道:「小哥,此事还得与你主子说一声,要多掂量。」
「怎么?」参辰问他。
既然投诚了,苏昌再纠结也还是心一横说了。
「别说山上有没有庄子,去了那儿就是苏议与李渡的地盘了。我们想的是少带些人手、尾随着,人家说不定请君入瓮、拉着大网等我们呢。人手不足,掉到坑里,被一网打尽!」
参辰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见苏昌担忧模样,还是又问了一句:「那怎么办?人手一多,打草惊蛇。」
苏昌苦哈哈笑了笑。
他哪有什么好主意呢?
他要是个活络的,还会被夹在中间、做两面探子吗?
哦,错了。
现在是三面探子了。
他还在大顺的大殿下跟前唱戏。
这么想想,也还算有点活络是不是?
苏昌苦中作乐,听参辰说让他歇息等待之后调遣,便也应下了。
小哥一走,他看着天上明月,舔了舔唇,这事闹的,他何时能把家里人接来一道平安过日子呢?
另一头,参辰把信交给了林云嫣。
林云嫣看完,久久没有说话。
等再开口,她说:「可以确定了,李渡定
下来的计策,要么他与苏议联手,要么他明知苏议钓他、他借力打力。不过照我看,还是那两人联手。」
参辰听完,心中讶异,郡主为何能如此断言?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询问,那厢挽月先一步开口问了。
林云嫣刚刚的语调很平,参辰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挽月熟悉她,知道郡主带了火气。
挽月很关心,也怕郡主气头上乱了判断。
「九月二十四,三更始,」林云嫣指出来,「那就是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二十五了。」
挽月倏地瞪大了眼睛。
九月二十五,还是凌晨。
那、那就是定国寺大火的时间,是先皇后、伯夫人的忌日。
「这、这……」挽月瞠目结舌,「太可恶了!实在太歹毒了!」
「这么多日子,偏偏选中九月二十四的深夜,一旦起冲突,很快就是二十五了,」林云嫣道,「依信上的说辞,日子是苏议定的。
苏议能与李渡做多年谋划、不可能是稀里糊涂之人,他此番要‘投"李邵,自然也会摸清楚李邵状况。
明知二十五是什么日子,苏议可不敢这么刺激李邵,万一炸了,他的路子也就断了。
逮着先皇后忌日做文章,这种诛心之事只有李渡会做。」
挽月又问:「郡主,可您一眼就看出来了,难道大殿下看了就……」
就不怀疑苏议与李渡吗?
「我看到了是生气,」林云嫣反问挽月,「你觉得李邵看到了,是什么?」
挽月明白了。
大殿下只会比郡主更生气。
郡主气归气,但郡主不会冲动,会分析状况。
大殿下不一样,气一上来听不进别人劝解,且知道李渡就在那儿兴风作浪,会不管不顾一定要抓到人。
那就,掉下去陷阱了。
「李渡不会让大殿下轻易抓到的,他算计大殿下,」挽月思量着,问,「他想把大殿下骗过去,杀了?」
这一问,自己就吓坏了,捂着嘴不敢往下说了。
林云嫣却摇了摇头。
看着不像。
李渡若想要李邵性命,曾经轻而易举,冯尝、汪狗子都是近身伺候李邵,在杀李浚事发前,这两人谁都可以轻松对李邵下药。
总不能是苦心谋划一招破灭,想杀了李邵泄愤吧?
那是抓住李邵为人质?
可这个人质能换来什么?逼圣上让位?
圣上再偏宠李邵,也无法做到让位那一步,因为他是皇帝,他有那么多的臣子,天命浩荡,天命也不全由他一人。
所以,李邵有什么用?
林云嫣闭上眼睛,一张张面容在她脑海里闪过。
恩荣伯老夫人听到有人议论先皇后疯病时的气愤,皇太后回忆起定王时的眼泪,徐夫人为了徐简撕下刘靖伪装时的痛与恨,从前父亲跨越千里寻到他们、咽气前的不舍与牵挂……
圣上在慈宁宫里,讲到李邵时的忧心与纠结。
父母对于儿女的、沉甸甸的爱。
李邵,就是刺向圣上的最锋利的刀刃。
怎样最痛?
由圣上握着刀、扎向胸口时,最是鲜血淋漓。
让李邵万劫不复到连圣上都拉扯不动、只能放手的地步,这就是李渡给李邵布的局。
正思考着,马嬷嬷在外头唤了声。
林云嫣让人进来了。
马嬷嬷一脸严肃,禀报道:「曲州那儿回报,那位不见了。」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曲州,指的是刘迅的流放之处。
当日案子判下,刘靖革除功名、遣返原籍,刘迅流放、一路远去,这两人与京城、与辅国公府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按说今生再无相见可能,徐简与林云嫣也不想与那两人再见,但也需得防着些变化。
再者,刘迅毕竟是徐夫人生养的,当母亲的再怎么心狠、也不可能真的放下儿子,只是不好再提而已。
徐夫人不好提、不敢提,徐简倒是也念着她心情,答应过她若是有曲州一丁半点消息、会告诉她,这让徐夫人很是感动。
徐简后来也与林云嫣说过,反正是要看着人的,不妨碍的事、递一两句话而已,也免得真成了徐夫人的心结,再钻了牛角尖。
怕徐夫人疯魔,徐简一直都怕。
也是因此,刘迅抵达了曲州,刘迅胳膊受了伤、但不影响生活,这样的消息都会告诉徐夫人。
只是没想到,这次的消息是「不见了」。
林云嫣自不会去与徐夫人提这个,只问马嬷嬷:「具体怎么说的?」
马嬷嬷道:「那位本来还老实,白日做工、夜里回去睡下,突然发现身形变了,模样好像也不太对,这才发现换了个人了,再一查,差不多是中秋前后就变了。」
「这么换一个人,那里也没什么反应,看来是有人故意放了。」林云嫣道。
马嬷嬷颔首:「盯梢的也是这么想的,没敢张扬开打草惊蛇,只当浑然不知,立刻往京里递信了。」
再快,这信也递了有一旬。
而刘迅不见,都不见了要一个月了。
林云嫣沉思一阵,道:「会想起来调刘迅的,八成也是李渡。刘迅一路从曲州出发,若是来京城,坐马车也差不多能到了。」
可具体来没来,哪天到,入城亦或是京畿,又或是被安顿到附近那里,哪里能猜得到?
林云嫣从能掌握好的事情入手。
她交代参辰道:「先探一探那山神庙,切记小心。」
参辰应下,又问起李邵那儿。
林云嫣便道:「离二十四还有几天,耗着他,你告诉苏昌……」
无疑,李邵此刻更是心急。
见几天没有苏昌的消息,李邵又来了一趟辅国公府。
「那苏议到底怎么回事?」他问,「想要合作,怎么这般拖拖拉拉?哪怕是他与李渡一道设计暗算我,也该出招了吧?不出招,我怎么上钩?」
林云嫣皱眉,眼中露出几分烦躁来。
李邵看在眼里,问:「我说得不对?」
「或许是耽搁了吧?也说不好,苏昌没有给参辰递消息。」
这下,轮到李邵犯嘀咕了。
宁安今日怪怪的。
宫里人讲规矩,与人说话,身份合适的就看人,身份低的就老实垂目,断没有眼神乱飞的,一看就是一副心虚样!
心虚?
李邵一下子来劲了。
宁安心虚,那便是扯谎!
苏昌给了消息,但宁安不打算告诉他。
好一个宁安!
胆小怕事,定是胆小怕事!
李邵懒得与林云嫣掰扯,也怕言语争论起来,宁安怕担事,转头进宫告状去,那他还怎么建功?
留下一句「有消息了告诉我」,李邵匆匆告辞。
不说就不说,他可以找苏昌。
那人前回说了,西街上做香料买卖的,这还能找不到?
马车往千步廊便会经过西街,街上正是热闹时候,李邵突然喊了停。
高公公
问:「殿下?」
李邵道:「你找找有没有做香料生意的,越稀罕的越好,我母后喜欢玩香,马上就是她忌日了,我到时候点些不寻常的供给她。」
这么有说法的由头,高公公自不好违背,便与车外跟着的侍卫交代了声。
很快,侍卫回来禀报:「前头不远处有家香料铺子,就是、就是做古月生意的……」
与古月打仗呢,这铺子如今门可罗雀,谁都不想去买。
李邵截然相反,一听是古月铺子就知道八九不离十:「就先去这家!」
一迈进去,伙计一看来人贵重,笑着问候。
「寻你们东家,」李邵道,「有雅间吗?让东家来给我试试香。」
伙计忙应下,请李邵上楼入雅间,又去请苏昌。
苏昌一听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匆匆提着香盒上楼。
「小铺做古月香料,有吃食里用的,也有燃香用的。」苏昌陪笑着说了一通。
李邵不耐烦听这些,只让点来试。
苏昌依言。
浓郁香气萦绕,李邵闭目,而后睁眼与高公公道:「你去外头站着吧,别挡着我闻香。」
高公公:……
他退出去,关了门,却是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
里头没有什么不对的动静,介绍香、换一种香,他不晓得的是,李邵在桌子上点了点,苏昌从香盒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他。
那封信,李邵看得火气直冒,咬牙切齿。
信由苏昌收回去,李邵满脸不高兴地从雅间出来。
高公公问:「殿下?」
「都说点香宁神,我闻着却是越来越冒火,」李邵大步走出铺子,「不买他家,换家试试!」
李邵在西街逛了四家卖香料的,除了大顺本土的,也有漂洋过海来的,总之没有一家的货能满意。
高公公回宫后与曹公公禀报:「殿下脸色一直不好,很是生气。小的原以为殿下是指桑骂槐,厌恶古月才说古月香料不好,后来琢磨着,恐还是为了先皇后的事。」
都说先皇后点香是为了克制发疯、宁神静气,殿下就偏要说点香上火、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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