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月
“这是你特意安排的‘重逢’吗?”小仪问。
短短数秒之间,他看见她脱胎换骨似地变成另一个人;原本退缩惊惶的眼神变得冷硬,双手交叉于胸前,语气挑衅而不屑。
他忍不住想撩拨她,以挑逗的口气:“是啊!靶动你了吗?”
许久不曾出现的火爆脾气又来了!
“这是财大气粗的陈‘什么东西’?”最后四个字她拖长语句加重音说:“陈总经理?陈董事长?还是陈总裁?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她冷哼一声:“我是不是该回去报告老板:‘对不起,我被一个报复心强的花花公子给耍了!这个广告泡汤啦!’?”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他慢条斯理绕过办公桌向她走来:“你做了什么事,严重到会让我报复?坐呀!我们该好好谈谈,叙叙旧不是吗?”
哼!她若信他所说的话,大姊头的名号就是混假的!
小仪假意观察,向左移数步:“奇怪?没有鲜花、水果、葡萄酒以及神秘礼物?”她拉开彼此距离,强烈感受到危险热情的警讯。
对峙的两人像关在同一只笼子的两只猛兽,逡巡绕圈评估对方的弱点。
“这点疏失很容易安排。”他允诺道:“我知道有个幽静隐密的地方可以满足你的需求。”
他暧昧的语气令小仪怒火中烧,她故作吃惊,夸张而同情:“什么?陈翊德你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已经下流到以工作为饵来钓马子!啧!啧!真是一落千丈,不可同日而语。”
他决定了!
这几天以来日思夜想辗转难眠,委决不下该掐死她或狂吻她;现在有了答案——掐死她!
看见他怒气冲冲扑来,小仪才惊觉到自己得意忘形惹毛了对手;她忙不迭地转身向后逃——好女不吃眼前亏!
翊德忘了昨晚叮咛自己的话:先听听她的解释。他身手敏捷“啪!”地一声推上了被小仪打开的门,将她困在门板与臂弯之间。
他的呼吸吹拂着小仪耳畔,令她头皮发麻,左膝微曲在他的双膝之间,小仪动弹不得。
佩仪看到他怒不可遏的表情,脑中警讯大作——他的双眸中有杀人似的火光,手指握拳作势,近在眼前。
一阵战栗窜过小仪身体,她无暇细辨原因;反射动作出手撞击他的腹部。
翊德似乎早有防备,迅速抓住她的双手,顺势将全身重量压向小仪。
“我怎么会忘了小仪姐的拳脚了得呢?”他嘻笑道:“我可不想在身上留下记号——只有激情时,你留在我背上的抓痕除外。”
露骨的言词令佩仪芳心大乱。
不知道大叫救命会不会有人来一探究竟?她微颤深吸一口气
“叫吧!”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不怀好意的笑容让小仪真正明了“笑面虎”的涵意。
“这里的隔音效果好得很。”他的唇几乎拂过佩仪的唇,迅速扯掉她脖子上的紫色丝巾继续说:“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
盯着她雪白的颈项,掐死她的念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倏然低头,凑唇啮咬她的脖子,佩仪忍不住尖叫出声。
他暂时忘了怒气,着迷于她的怡人香味;意识到自己可能弄痛她时,陈翊德由轻咬转为吸吮。
佩仪力持镇定,感到他力道梢松时,一鼓作气挣脱出他的怀抱。
她心跳加速,结结巴巴:“你你!王八蛋!”
他模仿她的口气:“你的口才一落千丈啰?小仪姐?”
话才出口,他旋即后悔。
“陈翊德!你他xx的xxx”
许多年没派上用场的脏话由小仪口中源源不断涌出,而且是国、台、英三声带。
陈翊德皱眉咬牙,再一次把她追得满屋跑;很快地将她压坐在沙发上问:“好了没?你能不能文明点,以成年人的理智坐下来谈?”
“没什么好谈的!”她眯着眼微微喘息:“除非你是要谈工作!”
“那当然!”他恢复正常神色:“你以为我会公报私仇吗?”
深知他一向言而有信,小仪还是口是心非:“难讲!”
“公事归公事,逮到你则是附加红利。”他毫不隐瞒。
对呀!小仪悻悻然想:我怎么会忘了,他一向也很难打发。
他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为什么?这几年来我经常在想,我做了什么,让你一句再见也没有就消失无踪?”
话语中有淡淡感伤,令她瞠目无言。难道这些年来,他对她还有割舍不下的情感?可能吗?
她无言以对,继续听他自编自演自嘲:“一、你老爸或我老妈从中作梗;二、某个女人自称陈太大上门找碴:三、你珠胎暗结,所以含泪离开”
他话声乍停瞪视着她:“佩仪?你不会真有了孩子吧?”他马上联想起热恋时,他不止一次表明自己无意结婚;并小心采取预防措施,不过百密总会有一疏
小仪翻了白眼。
“哈!陈翊德,你的想像力未免大丰富了,简直可以媲美八点档文艺片编剧!”
“为什么?”陈翊德咄咄逼人。
“什么跟什么?”小仪吊儿郎当地问。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少来这套!”他深深了解小仪的刁钻泼辣,甚至觉得新鲜有趣,不过轮到自己身受其苦,却觉得吃不消。
陈翊德握住她的手腕,不觉加重了几分力道。
小仪杏眼圆睁,凶巴巴地:“你一定要逼我说出不中听的话?大家好聚好散,ok?”
他气极无言,好聚好散?
“想当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你似乎还不知道何时该松手。”她挣脱陈翊德的钳制。
如火般的怒焰急速冷却,冷得像冰,他毫不容情地反击:
“原来如此,对你而言我只不过是便利的床伴。真是奇怪,一个是清纯娇羞的少女;另一个则是烟视媚行的荡妇,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李佩仪?”
他继续攻击:“对了!也许我床单上的红渍,是人工处女膜所造成的效果,用来钓凯子的话倒是满管用的。”
牙尖嘴利的小仪第一次说不出话来。看见她脸色骤变,陈翊德后悔不迭。
小仪胸口剧烈起伏,突兀地笑出声来,撩撩秀发,状极妩媚斜睨着他道:
“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是与不是,反正你也没损失,只不过是我比较早厌腻了这个游戏。你就当作白玩了一个免费妓女,何乐而不为?”
她甜滋滋的说:“或许,我可以说些好听的,安抚你受创的自尊——你是个不赖的床伴,如果你想再玩一次,我倒是会考虑奉陪,只要我抽得出时间,而你出的价钱又合适的话。”
小仪挑逗地用食指轻戳他的心口,粗鄙的言词震慑住他。步履轻盈如蝴蝶振翅飞去。
留下散落一地的图稿和满室孤寂。
老天!我着了什么魔了?
他握拳诅咒,明明知道她口是心非,就该温言软语劝诱出她的真心,结果却被她气昏了头,出口伤人。
他自问:对以前的记忆执着是否太一厢情愿了?
五年前的记忆历历在目,他永远记得初见佩仪的情形
夏日炎炎,百般无聊的翊德跑来拜访死党简仲宇,在简家待不到十分钟,仲宇就坚持带他去喝一杯。
陈翊德意兴阑珊,回来台湾三个月,多年不见的狐朋狗党,早就轮番摆阵、宴饮多回,再往脂粉堆走实在令他倒胃口。
仲宇嘻嘻而笑,神情诡谲:“放心啦!纯唱歌纯喝酒;就算你想闻脂粉味也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翊德反应灵敏:“喔?难道有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不成?”
“莲花?不太像,倒像一朵带刺蔷薇。”仲宇略一思索补充道:“或者是一只尖牙利齿的野猫。”
一路上仲宇絮絮叨叨地形容这个令他惊艳的女子,陈翊德不禁觉得可笑。
“太逊了吧!想想你以前也算是个调情圣手,怎么这样没胆量?”
“哎!那一套顶多哄得一些女大学生、名门闺秀;你想,我能跟她谈红楼梦、徐志摩吗?”
“或许你可以跟她谈化妆品、香水或珠宝之类,”翊德懒洋洋地说:“一定可以投其所好。”
“去你的!”
走进霓虹闪烁的枫叶卡拉ok时,陈翊德略感讶异。
大型海报、软木塞纸壁的过客签名、留话,开放式的酒吧空间,音乐喧天,充满了年轻蓬勃的朝气。
环目四顾,陈翊德惊异笑道:“少年十五二十时,你不觉得我们走错地方了吗?”
周围的顾客让他有升格为伯叔辈之感。
“欢迎光临!”小妹向他打招呼:“简大哥,你今天要坐吧台旁吗?”
“不了,有朋友来,我们要去坐雅座。”仲宇眨眼。“啤酒。”
小妹咕咕一笑,所谓的雅座不过是楼梯旁仅供二人同桌的小几。
“简大哥?”翊德调侃他:\"你羞不羞呀!叫简叔叔还差不多。\"
虽说是雅座,其实并不是好位置,位于dj室旁的大音箱近在尺尺;说话得拉开喉咙。
“你怎么选这个位置?虐待我的耳朵!”翊德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大声问道。
“虐待了耳朵却饱了眼福!你看!”
台上有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小可爱和红热裤,热情忘我地唱着一首快节奏的歌曲。
陈翊德兴味索然:“真是有趣——两个黄金单身汉窝在这里看小女生的大腿。”
仲宇嗤地笑出声来,朝他背后眨眼:“老板娘!才几天没见,你愈来愈青春喔!”
“快!快拿小菜招待!”小仪开玩笑:“可惜我这里不卖糖,否则甜死你了。”
翊德转头望进一双慧黠的明眸中,挺直的鼻梁、红潋欲滴的樱唇,艳光四射。他心念一动:这样完美的五官,浓妆淡抹总相宜。
仲宇抬高声量介绍:“翊德,这位是老板小仪,今年才‘十、十六岁’!”
“作怪!”小仪娇嗔:“要不要我拿麦克风给你‘放送’?”
仲宇有意卖弄小仪对他的另眼相看,叠声催促:“将你的拿手小菜弄几盘来请客,我这位朋友可是第一次来,要让他宾至如归才行。”
“那当然!”小仪笑嘻嘻说。
实际上,这个目光炙热深邃的陌生男子令她感觉不安,那种锐利的评估眼神似乎可以看穿人心深处。
还有令她不满的是:一个男人长得英俊帅气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有比女孩子还长的浓密睫毛,简直是暴殄天物!哼!桃花眼!
翊德注视着她柳腰款摆地离去,观察力敏锐的他感到一丝异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位就是你的带刺蔷薇?”他问。
“是呀!不污尊目吧?”
“刺在哪里?”
“你没看见,有一次,她应付一个小混混的气魄,架式凌人连说带训了十来分钟才放人,那个阿飞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翊德失笑,原来仲宇是看腻了不食人间烟火、伤春悲秋的温柔女子,才不由自主迷上了野性十足的泼辣货。
“这种女人适合当情人。”翊德不忘提醒他。大口喝下冰凉的啤酒,翊德的视线又落在小仪身上。
美则美矣,但倒底是哪里不对劲呢?翊德百思不解。
这时,佩仪的堂兄建成大摇大摆走进来。顶个平头,脸孔黧黑,虽然穿着便服但一看就知道是阿兵哥。
他带着两个军中同袍,一进门就大呼小叫:“佩仪!拿啤酒来!”
他们坐在翊德后面一桌,洗手间之前的位置。因此翊德他们可以听到老板娘和阿兵哥之间的对话。
小仪一脸不快走过来:“李建成你要死啦?”
“不要这样嘛!”建成涎着脸嘻笑:“好佩仪,我今天带朋友来,给我一点面子吧!”
“哼!凭什么?”
“你们看,我说的没错吧?恰查某一个。”他向朋友说。
“你说啥?”小仪脸一沉。
“我是说,等一下我的女朋友会来,帮我摆个场面嘛!”
不是情人,翊德想。
“又是什么阿珠、阿花、小咪、小黑、小白之类的?”小仪鄙夷道,骂人不带脏字。
“嘿!又不是狗!”建成抗议。
“真的?好稀奇。大概是你的层次提高了吧?”小仪耸肩。
建成微愠:“你有够毒了!你!看你以后还嫁不嫁得出去!酒拿来啦!”
“不劳你费心!”小仪愉快说:“你还是先担心帐单吧!今天你要是不付帐,我会连前两次的一起送给你老子!”
“知道啦!啤酒赶快拿来啦!”建成恼羞成怒。
建成的女友总算来了,在这之前,建成对小妹和小仪吆来喝去,被惹毛的小仪早就盘算好要报复一番。
看到那女孩趾高气扬的模样,更加深了她的决心。
拿起两盘最便宜的翠果子、花生,小仪走到建成面前略献殷勤:“哎呀!这位就是建成的女朋友吗?好漂亮!初次见面,这两盘小菜不成敬意,本店请客。”
小仪的热络令对方一时无法反应,闷声猜疑:她是谁?
“我们建成一向没有泡马子的眼光,不过今天总算开窍了,我真是为他高兴,怎么会交上这么漂亮的女友”
“佩仪啊!”建成出声阻止,她仍迳自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她露齿一笑:“开玩笑的。”挑起了女孩的猜忌好奇,她随口胡说:
“你一定是黄小姐吧!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建成的‘咩咩’佩仪啦!”
语气暧昧。
“佩仪,你别乱讲!”看到女孩脸色大变,建成急忙打岔。
“是!”小仪一本正经:“我们虽然是兄妹,不过各有各的父母。”
“李建成!”女孩子沉不住气地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老的妹妹?各有各的父母?你当我是傻子?”
建成张口欲辩,可是小仪比他抢先说:“黄小姐,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种事实,可是,你也不能抹杀我和建成多年的亲密关系呀!说不定哪天你嫁给了建成,我们还会住在一起呢!”
女孩拿起皮包就走,小仪的笑脸攻势使她不好发作。
建成连忙站起:“阿梅,你听我解释,她是我的堂妹,真的!”
“你去骗三岁小孩吧!一下子‘咩咩’,一下子‘佩仪’,我看是细姨还差不多”她气得差点哭出来:“她那么老!”
小仪笑嘻嘻:“哎!真是一笔胡涂帐,我也算不清了。建成,今晚让阿姨我请客。”
“他xx的!李佩仪你给我记住!别以为阿嬷偏心疼你,你就有靠山了!走着瞧!”追到门口的建成做势挥拳。
“谁怕谁?”她扮个鬼脸。
翊德、仲宇专注倾听,小仪浑然不觉,得意洋洋地走回吧台去。
看着她大笑着告诉小妹某些事的愉悦表情,翊德不禁着迷。
浓艳、狡辩、狂笑,这朵蔷薇花开得态意而放肆。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仲宇问。
“仲宇,你刚才说她十、十六岁?”
仲宇的反应不及翊德敏捷,他说:“是呀!加起来二十六岁,跟我们同年。”
“那么,她怎么会有一个正在当兵的堂兄?”
一语点醒梦中人。仲宇恍然大悟:“你是说,刚刚那个阿兵哥说的是真的啰?”
“十之八九。”他拿起啤酒饮了一大口。
“连她的年龄都搞不清楚,更遑论要掌握对方的心态,还想一亲芳泽?”
仲宇辩白:“我只是纯欣赏奢望一番,像这种喷火女郎实在也无福消受。”
“那么,如果我有所行动也算不上夺人所爱啰?”翊德问。
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态,翊德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傲慢与偏见。一开始,他以追求刺激挑战的心情来玩这场游戏,计划、策略、迂回进攻,小仪是难缠的对手,爱情成了战争的同义字。
一直到他发掘了李佩仪的另一面,扑朔迷离的追逐攻防才告一段落;她的双面性格泾渭分明,似乎拥有用不完的精力。大胆狂野的是小仪;另一个则是温柔婉约的佩仪。
“双面月。”他喃喃自语。
翊德曾经这样告诉她:“月球绕着地球公转和它自转的速度相当,因此在地球上的人们永远无法窥见它的另一面——你就是那双面月,而我就是唯一看清楚双面月的旅人。”
虚情转为诚心,弄假成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假作真来真亦假,他不由黯然。
是不是因为如此,这种情焰正在海誓山盟时就光热皆灭?
她怒气冲冲地按下电梯,以愤恨来武装自己;女秘书以异样的眼光看她,直到她从电梯里的镜子看见自己狼狈的景象时才了解原因。
这个混蛋!他是故意的!小仪恨恨地想。
镜中人头发凌乱、口红剥落,双颊上则有激动的红晕,不管是谁看到了一定一口咬定她刚刚做了某些事。她匆忙整顿仪容。
拦下计程车回到住处,小仪拨了一通电话回公司,含糊交代明莉几句:
“企划案已经送给对方过目,可不可行大概明天会有回音。还有,我不回公司了,下午帮我请假。”
让那个混帐去裁夺吧!
“你怎么啦?是不是人不舒服?”明莉关切问道。
“没事!”小仪仍带余愠:“只是碰上了一个混蛋!”
“噢!”明莉自以为了解,同情地说:“那些势利眼的家伙刁难你啰?”
“可以这么说。”
放下话筒,她怔然呆坐,思绪千回百转。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吗?她一直将这段感情藏在记忆深处不愿去想;再见到陈翊德的震撼使得回忆如猛虎出闸。
她的双重性格肇因可以追溯到十四岁那年。
佩仪的母亲福婶决定在老街开一间卡拉ok,十四岁的佩仪是个执拗耿介的女孩:心思纤细而敏感,她稚气未脱地翘起嘴巴,神情顽固道:“卡拉ok是声色场所,我们会惹麻烦上身的。”
福婶老大不高兴,指着佩仪骂:“我的代志还轮不到你管!这种个性像是李家的人吗?”
佩仪闭口不答,感觉深受伤害转身走开。
福婶犹喋喋不休:“如果不是那天在医院里只有我一个产妇生子,我真的会以为自己抱错孩子!”
李家的人又该怎样?醉生梦死,浑噩度日吗?佩仪阴郁的想。
李家在老街无人不知:当家的长老是佩仪的奶奶,年轻时是庙口一枝花,嫁到李家后就靠聚睹抽头营生,生了五个壮丁:老大当了几任市民代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乡绅,老二、老三则继承母亲衣钵,将赌业发扬光大;老四是佩仪的父亲旺福,个性温和的酒徒;老五他年纪较小,多读了几年书后见识稍广,娶了铁工厂老板的独生女,脚踏实地去创业。逢年过节难得回来老家一趟。他的理由是:‘厝里一直博檄,惊会教坏囡仔。’
小时候,有邻居逗弄佩仪问:“你以后长大要做什么?”
她的答案大抵是老师、女警之类帅的崇高目标——小女孩单纯,所见人物有限,无怪乎有此答案,却常常惹来一顿哄笑。
“好吔!当警察来抓你阿嬷的赌场。”
“不要!”佩仪执拗,隐约知道她遭人戏弄。
杂货店的阿伯咧着嘴笑:“这个查某囡仔目头高!”
胖宗贫嘴是出了名的,挤眉弄眼问:“咱大伙来看:像不像她五叔?”
气得旺福婶抡起扫把便打:“夭寿膨肚短命!你厝里祖公祖妈的神主牌不惊乎人请下来吗?”
胖宗忙不迭闪开:“嫂仔!嫂仔!开玩笑的,别生气啦!”
“开玩笑?这种话像是人讲的话?死膨肚!”福嫂余怒未熄。
那个时候还没有“女强人”一词,否则福婶一定当之无愧,她的效率奇速,才一个多月,卡拉ok便开幕了。
佩仪的确是李家的怪胎,二十几个堂兄弟姊妹似乎都臭味相投,性情也差不多。
举例来说:堂姊月云才十九岁,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十八岁的筱君和月星则是酒店、舞厅的红牌小姐,十六岁的筱婵应该读国三,却因为她组“十二金钗”在下半学期经训导主任“请求”不必到校,毕业证书照发。
李家的男丁包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二十二岁的照雄已经有一个四岁女儿,第一任老婆在他服兵役时跑了,第二任“未婚妻”身怀六甲还在等他离婚再补办婚礼。二十一岁的照民、建泰以玩乐为生活目的,倒也在台北混出了点名号;建泰曾有连中五期大家乐冷牌的轰动事迹,现在买下宾士代步。十五岁的建成那时读国二,受堂兄姊的庇荫,俨然是校园大哥大;佩仪的班级和他只隔一个转角,恨死他老是嚷嚷:她是我妹妹,引起老师、同学的关注。
流氓世家吗?应该还不至于吧!李家以赌为生,人丁旺盛,行为引人侧目,不过客观说起来,并没有鱼肉乡民的恶行。顶多是酒醉滋事和阿飞打群架等违警行为。
早熟、判逆、鲁莽、热情,正是李家年轻一代的写照。
“看到书就哼!你们这些囡仔,”老奶奶摇头:“不想正经读书只想混!你们若要做流氓就要做大尾的,不通甲我去做俗仔!”
福婶的卡拉ok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生意兴隆难免有些酒后滋事的情况,几个虎背熊腰的侄子一站出来也总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她为不事生产的老公撑起一片天。
经过了一年多的缓冲,佩仪比较不那么排斥卡拉ok的浮夸喧闹,当福婶抱怨小妹流动率高,店里的帐目和收入经常短少时,她也会主动帮忙,洗杯盘、收钱、放音乐。
她冷眼旁观,真正喜欢唱歌的客人很少,大部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带着茶室女子和舞厅小姐续摊的比较多。
偶尔她会闹脾气,气愤母亲太奉承豪客,任由一些酒色之徒喧哗,吓走了单纯的客人。
“你这孩子怎么那样傻?”福婶瞪直双眼:“爱唱歌的客人点一杯饮料从早坐到晚,我们要赚什么?当然得奉承这些喝酒像饮水的客人哪!”
佩仪当然明白,可是,每当酒客口出秽言,因为点歌迟迟末播而叫骂时,她不禁泪如雨下。
小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她发现,堂姊筱婵在相同处境下不仅没哭,反而嘻笑怒骂,反唇相稽一番;一句“x你娘”说得像问候语那么顺溜。
佩仪模仿堂姊,学习筱婵说话的语气,泼辣、粗鄙又带点撒娇,应付酒客绰绰有余了。
有一天,一个操着南部口音的年轻人藉酒装疯,三番两次抢别人点的歌唱,福婶好言相劝反而令他更猖獗。
佩仪忍无可忍“啪!”一声关掉音响,整个店里陷入错愕的寂静中。
“你算什么东西?”佩仪眼中怒火熊熊,气得发抖:“要耍流氓也要看场合,想砸店?好!现在给你机会,不敢砸就是狗养的!”
她转身往外走,准备叫来那些游手好闲的堂兄弟。
初次发威就唬得那名恶客的同伴马上买单走人。
抑郁甚久的佩仪发现:原来发飙是这么畅快的感觉;该发的脾气就发,反而来得省事。
学校里的佩仪可以整天一语不发做个乖学生,卡拉ok的小仪则是一个舌头比刀还利的“恰查某”
起初,李佩仪对自己截然二分的性格也惴惴难安:心灵探讨、个性分析、心理测验五花八门的高论,只是让她更加迷惑罢了。
偶然看到一则新闻报导:一个曾遭性攻击而沮丧的美国女子向心理医师寻求帮助,这才发现她拥有多重性格——多达三十余种,这也是她经常被商家搜出顺手牵羊的物品,却始终坚持自己是被栽赃陷害的原因。
李佩仪为之骇然。
三十几种性格挤在一个躯体之中?幸好!她释然想道:自己不过是因应环境、文化落差,而多了一重伪装。
夏去秋来,李佩仪顺利考上公立高中。
小仪的性格愈来愈鲜明,斯文寡言的佩仪只有在学校或卧室中才出现,家人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佩仪想上大学,她请小仪出面谈判。
福婶颇不以为然:“一个查某囡仔,读那呢多书做啥?猪不肥,肥了狗。”
抱怨归抱怨,想到女儿这几年一直帮忙赚钱,福婶的心也软了。
小仪脾气是坏了点,尖牙利嘴但比起堂姊妹们还算乖巧。福婶想。
“你哥哥不争气,弟弟又太小,”她答应了,也提出交换条件:“你可得帮妈几年,不要多读了几年书就眉头高,翅膀长硬就想飞了。”
小仪慨然允诺。
高三时课业加重,李佩仪像是两头烧的蜡烛。小仪的脾气愈暴躁了。
高三下学期,福婶受人怂恿,和一个茶室女子商议合伙开宾馆。福婶出钱,对方出人。
她告诉旺福:“人家有十来个小姐,个个年轻貌美,一定会赚钱的。”
对母亲向钱看的作风,佩仪深感难堪又无奈。
小仪快言快语:“如果要卖人肉就开猫仔间嘛!开宾馆工程浩大,万一遇上了久病厌世的人开房间自杀,那可麻烦了——这类新闻不是经常在登报吗?”
话声刚落,小仪结结实实捱了一巴掌。
“你说什么?”福婶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一旁的旺福噤若寒蝉。小仪冷然不语。
“我要做代志还轮不到你管——你得等我死了再来当家做主!”福婶气极说重话。
她马上在邻街租了一栋透天厝,打好契约并叫来了水电、装潢师父。
人算不如天算。四十五岁的福婶出了车祸,肇事的计程车司机来不及踩煞车,把骑机车的福婶拖了近百公尺才煞住。
李佩仪身穿黑衣,双眼红肿茫然,瞪视着纷乱进行的丧事。李家的亲族多意见杂,不过总算办出个像样的仪式。
从没想过争强好胜的母亲会去得这么快,佩仪悲从中来,哽咽难言。
旺福表情呆滞萎靡不振,哥哥耀辉垮着肩膀像只丧家之犬,小弟辉宗哭得涕泅横流,失去女主人的一家四口陷人愁云惨雾之中。
福婶才入土为安,不怀好意的伯父就来游说旺福将卡拉ok顶让。想到五十万现款到手,旺福心动了,耀辉也颇企盼。
还戴着麻布为记,小仪火冒三丈:“不可以!”她厉声吆喝父亲:“不能答应!”
羞恼的耀辉抬出哥哥的威严镇吓:“你跟老爸说话是这种口气吗?”
小仪才不吃这套,瞪着魁梧的哥哥:“李耀辉!你用点头脑好不好?你以为五十万很多吗?妈妈掌店时,每个月的盈利都在十万左右,生意最好时也曾有十八、九万的记录。为什么我们要将经营良好的店拱手让人?”
“生意好坏并不一定准”耀辉说。
“我知道,因为妈在的时候,你只能拿个几千元花用,一下子有五十万摆在眼前实在很过瘾,可是用完了以后呢?喝西北风?”
耀辉吱唔着:“我们可以拿一、二十万做个小生意。”
小仪冷笑:“真是奇事!月入一、二十万的店不要,要去做小生意?”
旺福开口:“可是,佩仪啊!你妈不在了,卡拉ok怎么做下去?耀辉要当兵哩!”
“我来做!”小仪沉默数秒,下定决心。
“不过”旺福犹豫挣扎:“我甲你二伯讲好了。”
小仪瞪着她父亲,从一数到十才缓缓开口:“我去跟阿嬷说!”
“放心!阿嬷还未死,不会让你吃亏的。”奶奶安慰她道:“没娘的孩子还有阿嬷可以当靠山,看谁敢动你。”
卡拉ok的店址是祖产,老奶奶大权在握,一言九鼎。
悻然松手的伯父十分不满,冷眼旁观:没有了福婶,才十九岁的佩仪要怎样独撑全场?心生不快的伯父们即使有应酬,也不愿到侄女的卡拉ok店捧场。连原本常去捧场的朋友也在他们的劝阻下跳槽到别处。
刚开始两个月,生意一落千丈。小仪咬牙苦撑,请了两个小妹负责杂务,变更小舞台,增加五颜六色的灯光效果,全心布置一个纯粹唱歌、聚会的温馨小店。
小仪拚得很辛苦,精神的强悍韧度不觉压过乖巧的佩仪。
顾客层也变了,少了那些成份复杂的客人,经过大家口耳相传,俨然成了年轻人的娱乐天地。
佩仪所阅读的书籍派上用场。星座占卜、手相面相、血型分析、扑克牌算命将一些天真懵懂的少男少女唬得一愣一愣。
现在回想起来,李佩仪实在不知道:当初自己是如何熬过这段日子。
也许是母亲对她所说的气话一语成谶,让她一直有罪恶感,愧疚自己对母亲的忤逆;也许是自己将人生舞台的戏份扮演得过火,所以才能安然走过。
李佩仪摇摇头,甩掉尘封已久的回忆。和陈翊德的一段情早已烟消云散,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是的!她振作起精神自勉:无论是挑衅也罢,游戏也好;我们可以跟他奉陪到底。
绝对不再受一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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