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早了,晓阳按下母亲,回自己屋里。凤玲背身坐在窗前,痴痴地望着黑漆漆的冬夜。她听到了晓阳妈的话,眼泪默默地往心里流。再过一阵子,南大洋的冰就化了,岸上的草就绿了,树上的花就开了,可自己的春天还会回来吗?
晓阳推开屋门,没见凤玲的笑脸,却给了自己一个脊背,心里非常不痛快,可想到自己平日所作所为,也不好大动干戈。从外屋打了一盆热水,打算洗洗睡了。
凤玲本来揣着委屈,晓阳出趟门回来,又对自己带搭不理儿,心里气恼,猛地转过身来,质问晓阳:
“你妈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别以为我没听见。都是女人,怎么能那么讲话呢?”
“我妈是老人,没念几年书。他喜欢孙子,讲出来,不过是实话实说,你别往心里去。”
晓阳袒护母亲,没有完全说服媳妇凤玲。
“我也不想往心里去,可你们不在家,你妈总跟我摔摔打打的,骂鸡打狗,给俺听!”
凤玲说这些也是无奈,想赢得晓阳的同情,却像打小报告。晓阳本是无奈接盘,娶了凤玲,心却不在凤玲身上。凤玲过门后,晓阳又受他妈影响,对凤玲也是横顺看不上眼。现在听了凤玲的话很不耐烦:
“你还有完没完啦?都怪我妈吗?你生个丫头片子,谁接俺老金家的户口本?”
凤玲没想到都是自己的骨肉,晓阳会在生男生女上计较,气得更是不打一处来,哭诉:
“你以为我愿意生丫头啊?我生下这孩子,就是要证明这孩子,不是我在外面野来的。俺们老李家姑娘要脸!”
“行啦!孩子都生啦,还翻那些陈芝麻乱谷子干啥?我不是对你负责了吗?”
晓阳理亏,不想没完没了纠缠下去,缓和了语气。凤玲的性子烈,撒起了泼,不依不饶地怒斥:
“对我负责?你在外面干的那些烂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晓阳本不想把事情搞大,却被凤玲逼到角墙,恨恨地反击:
“不想过,就离婚!”
“离婚?那多便宜你啊!”凤玲怒极而笑,“这一年把你能耐的?三天两头不着家,买了辆车这个臭显摆!你看邵勇也有车,可每次回村,都是让司机,把自己送到村口,”冷笑,“可你倒好,像是做了多大的官,发了多大的财,要多能嘚瑟,多能嘚瑟!”
邵勇的低调,让晓阳脸上发烧,咬牙切齿道:
“看不惯,那离婚啊!”
“咱俩的事 ,你不清楚?还用我提醒你?”凤玲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不是你当实祸祸了俺身子,打死喂狗,俺老李家丫头,也不会倒贴给你。”
晓阳被怼得理屈词穷,干脆破罐子破摔,吼道:
“爱过就过!不爱过,拉倒!”
说完摔门而去,上她妈那屋睡了。
孩子醒了,哇哇哭闹起来。凤玲淌着泪,伸手抱过孩子,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止住了哭声,开始吮吸奶水。怕再吵醒女儿,凤玲压抑着喉咙里的哭声,流了半宿眼泪,枕巾湿得能拧出水来。
晓阳爹妈竖着耳朵听小两口拌嘴,实指望儿子能镇压媳妇,结果却落荒出逃,好没骨气。见儿子进来,晓阳妈克制失望的情绪,赶紧下地给晓阳准备铺盖。
冬夜漫长,黑灯瞎火,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晓阳没等凤玲起来,囫囵扒了口饭,费劲八厘地起车打火。暖了一阵车,开车去接晓刚和泰安。
车出巷口,拐上大街,却见二菊推车站在院门口。晓阳一脚刹车,摇下车窗,主动打招呼:
“二菊,大冬天的,骑车多冷啊!把自行车扔家,我送你!”
二菊推车上班,刚到门口,就瞧见一辆没上牌的新车过来,她想等轿车过去,再骑车上路。没想到开车的是晓阳。晓阳是二菊少女时代的心思,以为自己高攀不起,可打晓阳不再当团委书记,很快跟凤玲结了婚。这太让二菊始料未及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按说论长相,她较凤玲,还是有自信的。
晓阳如今主动搭讪自己,这要在他成家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瞧着坐在驾驶位上,春风得意的晓阳,二菊一咬牙,下决心道:
“行!今天我就跟你混了。”
二菊把自行车推进院子,拎了包重新出来,跑到另一侧,坐在副驾驶上,上下打量一番,赞道:
“这车可比邵勇那辆桑塔纳阔气多啦!哥们儿,混的不错啊!”
“一般,一般!也就马马虎虎。”
晓阳故作矜持,谦虚道。二菊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噘着小嘴,一撇,嗔道:
“你这开车的,还这么低调,还让不让俺们这些骑车的人活?”
二菊的话,明责暗赞。晓阳听了很受用,咧嘴笑着看二菊 :
“就是撞大运,瞎猫撞死耗子那种!”
“嗨!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说这两年吧,邵勇当了厂长,你自己当了老板,又买车又开车的,怎能不让人眼红?”
二菊手摸着驾驶台,眼睛里流露着失意的光。晓阳看在眼里,拍了拍方向盘道 :
“这开车不难的,狗拴块大饼子都会。你想学,哪天我教你!”
“说真的啊!不准反悔!”
二菊兴奋极了,情不自禁,抓住了晓阳的胳膊。晓阳看了看自己臂弯上的一双玉手,眼睛眨了眨,笑而不语。二菊意识到自己失态,羞涩地抽回了抓着晓阳的手臂。
“反悔,是小狗!”
晓阳轻松惬意答道。二菊恢复常态,逗趣道:
“反悔,我就给你弄块饼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也许是为自己的急智吧!二菊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晓阳载着二菊,接上晓刚和泰安,开车奔刘柳镇上租赁的货场。货场靠近火车站,以前是老煤场,晓阳租了一角。院子挺宽敞,两辆大车同时磨圈也不会拥挤。靠院墙堆放着钢蓝色的卷板,整齐地码了两层。对面是一排砖瓦房。晓阳租了两间,用作办公室。
晓刚、泰安下车,目送晓阳载着二菊驶远。两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晓刚摇了摇头,苦笑道:
“彩旗飘飘啊!咱们老金家怎么出了俺哥这一号?”
“那是人家本事儿,咱们连红旗还没抢到手呢?”
泰安打断晓刚的话儿,俩人说笑着,往办公室走。
二菊被晓阳拉着,到鞍阳的旱冰场溜冰,滑累了,吃了点冷饮,坐了一会儿,就要贴晌了。二菊从旱冰场出来,站在车边,要晓阳送自己到厂里请个假。晓阳拉住二菊,道:
“你不是想学开车吗?吃了午饭,我带你找个地儿,练车好不好?”
晓阳的话,确实让二菊心里刺痒,可不声不响,不去上班,这后果也是很严重的。她犹犹豫豫一时下不了决心。晓阳猜透了二菊心思,笑道:
“菊儿,跟我干怎么样?我正缺一个会计,你干脆过来帮我吧!”
二菊皱着眉头,前思后想。如果跟晓阳在一起,明眼人都知道,晓阳安的什么心,自己的身子、名声和将来……晓阳当团委书记那阵儿,晓阳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妥妥的白马王子,可晓阳却娶了凤玲。自己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了,可偏偏今天晓阳却主动追求自己。
二菊内心是忐忑不安的,可她这些年一直未嫁,到底为了啥?不就是心里还残留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吗?想到这些,二菊咬咬牙,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害怕的决定:管他将来是悬崖、火坑,还是地雷阵,只要金晓阳愿意,她都跟他一起……二菊仰起头,目光坚毅,认真地说:
“晓阳,我对你的心思,你不可能一点不懂。没哪家的大姑娘,会傻到跟着你,这有家的人到处跑。我跟你混可以,但你能保证,对得起我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二菊的眼底涌出了泪水。晓阳伸手,轻轻挑起二菊的下颌,慢慢低下头,深情地吻去二菊脸上的泪水。二菊抽泣着,不管不顾,一头扑进晓阳的怀里。两人拥抱在一起。
一连几天,晓阳开车,载着二菊逛商场,买衣服,做头发,洗澡,按摩,到红绿蓝潇洒。在床上,二菊揶揄晓阳,嗔道:
“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倒好,专拣南大洋的丫头骗!”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好的白菜,让猪拱了,我看着心疼!”
晓阳嬉皮笑脸,跟二菊在床上闹。
“你什么时候离婚啊?”
“给我几天时间,别说话!我,我,不行啦!”
在二菊的歌声里,晓阳缴械投降。二菊不想听南大洋人品头论足,央求晓阳:
“在城里咱也买个房吧!跟了你,我可不想让人戳脊梁。”
晓阳觉得二菊想得周全。俩人穿戴齐整,开车出去,到中意的地段,挑他们在鞍阳的爱巢。
二菊没来上班,邵勇以为二菊被吴嫂派出去办事了。可一连几天,不见二菊头影,邵勇路过厂办办公室,随口问吴嫂:
“大嫂,这几天没见二菊,这丫头被你派出去啦?”
“你不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我没有派二菊做什么,以为是你让她出差了呢?这弄的,闹乌龙啦!”
吴嫂有些着急,自己是带兵的,可把兵带丢了,自己却不知道,明摆着,这是失职啊!邵勇瞧吴嫂气色变来变去,宽慰道:
“噢!没事儿,我去问问四萍,她俩是好姐妹,我向她打听打听!”
邵勇告别吴嫂,去后勤找四萍。四萍不在。邵勇回到厂办办公室,对吴嫂说:
“一会儿,见四萍,告诉他到我办公室一趟!”
吴嫂满口应承,表现特别殷勤。邵勇回自己办公室,凳子还没坐热,四萍笑嘻嘻地推门进来 :
“找我啊?”
邵勇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道 :
“没错!找你!”
“找我也不用你这个大厂长亲自跑啊!打了电话不就行啦!”四萍善解人意地轻笑着,“让你这个大厂长来回跑,罪过!罪过啊!”
“咱俩就别讲那么多啦!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腿脚不利索。”邵勇坦诚地看着四萍,“咱不说这个,找你来是想了解下二菊的事儿。你知不知道,她一直没上班?”
“知道!我也是一连几天没会着她,以为是出公差了呢!”四萍非常诧异,“这丫头真是!是旷工,还是辞职,总得留句话吧!越来越不象形了。邵勇,不是我说你,都是你惯的!”
“对你,对她,我一视同仁。你怎么没像她那样?你说是我惯的,亏心不亏心?”
二菊不上班,杳无音讯。四萍甩锅邵勇,把邵勇气乐了。稳了稳心绪,邵勇收敛笑容,板起面孔:
“四萍,咱不纠缠这个。给你个任务,打听下二菊的下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直接向我汇报。”
“我看没大事儿。要是真有事儿,她们家大人,还不找你要人啊!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啦!”
四萍起身,俏皮地宽慰邵勇。看着四萍往外走,邵勇没来由突然一句:
“你和连双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跟工作有关吗?要是无关,无可奉告!”
四萍轻笑一声,飞出了厂长办公室。把邵勇晾在里边。邵勇吃了个软钉子,顿觉好没意思。他找来吴嫂,通知文明、家有、柱子、栓子过来开会。不大一会儿,人到齐了,邵勇讲:
“现在开会。家有你来跟大家通报一下贷款的事。”
“吭!”
家有咳嗽一声,面上带着尴尬:
“信用社一百万贷款,从始至终都是俺跑的。俺们没有担保人和抵押物,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俺也向邵勇汇报了,决定放弃这笔贷款。”
“什么条件啊?俺们难道承受不起?”
家有的话刚落地,柱子忍不住好奇,追问文明。栓子也紧着补上一刀:
“俺们可等米下锅呢!款贷不下来,原材料供应可别出岔子。”
文明不敢肯定自己得到的消息,底气不是很足,小声说:
“听说,金晓阳他们可贷到了一笔款。不知是真的,是假的?”
家有感觉大家在质疑自己的能力,捏了捏鼻头,抓了抓脸,咧着嘴:
“各位大哥,停!停!饶了俺行吗?真是,不是兄弟无能,是花主任胃口太大。他贷俺们一百万,要五十万回扣。这哪是贷款?这是吃肉喝血,给俺们扔块骨头。”
“怎么,信用社都变成这样了?信用!信用!这贷出的款,能收回来吗?”吴嫂听了,义愤填膺,“我看他花主任,是王二小放牛,不往好道上赶啊!”
牢骚归牢骚。发泄过后,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下来。谁心里都有数,都知道没有金融的支持,乡镇企业这本经念不下去。大家把目光转移到邵勇身上。邵勇接过话题,严肃认真地说:
“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大力发展乡镇企业,这本经是好经,可让下面的歪嘴和尚把念歪啦!”
大家哄堂大笑。觉得这个比喻,非常精妙,也非常搞笑。邵勇没有笑,继续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办企业,搞贸易,缺钱不行啊!我算过,保障企业正常运转,至少要五套本钱。你们看啊,厂房、设备,工资、原材料、制成品,还有欠账,折算成钱,是不是这个理儿。”
众人点头。邵勇扫视大家一眼:
“搞钱,贷款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因为我们做实体的,不像倒买倒卖,货不落地,就变现。我们周期长,每天都产生利息。可我看,如果金晓阳敢认五十万抵一百万,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他疯啦!一个是他压根就没想还!”
众人互相看着,频频点头。邵勇停顿了下,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
“崔书记常讲一句话,我今天送给大家: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这些天睡不着,琢磨出一个集资的办法,大家把把关,看行不行得通。”
大家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们的掌舵人张口。
“只要是我们厂的干部职工,都有资格参股。每股一万元,年息一分。厂子赢利,年底可持股可分红。至于认多少股,这个不设上限。为了打消大家的疑虑,我想了个补充办法:就是随时取兑,按同期银行利率计算利息。年底不愿意继续持股的,可转让,可兑现。”
邵勇打住话头,目光炯炯,同样是满脸期待地看着大家。被邵勇的目光扫视,家有不禁打了个哆嗦,不无忧虑地开口:
“办法是个好办法,想得也蛮周全。可这是个新鲜事儿,不知道大家敢不敢吃螃蟹。”
“俺们厂里,都是农民。一春到八夏,口挪肚攒,攒几个钱不容易,要是厂子干赔了,不就全趴稀了吗?”
柱子没看别人,直接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俺也担心大家不敢投!”
栓子拱了拱身子,随声附和。说完,又把身子缩了回去,像一只过油的小龙虾。
邵勇看其他人都默不作声,道:
“螃蟹肉好吃,可也得冒点被蟹钳叼着的风险。我听大家的意见,总结起来,就是一个——信心的问题。”
“我们都读过《毛选》,我记得有这样一段话:当大的方针政策决定以后,关键在干部。我们就是红星厂的干部,如果我们都不相信,能把厂子干起来,还怎么能指望全厂的工人相信?!”
邵勇把话说完,死死地盯着大家,期待着下面的四梁八柱,为他站台。
“我可以带个头,这没有问题。一年多来,邵勇和大家的能力摆在那儿,厂子挣不挣钱,赢不赢利,谁都清楚。我就是提醒一句,用不用向上边打个报告,请示一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吴嫂听明白了邵勇的话,觉得自己该表这个态。邵勇满面春风,赞道:
“嫂子,不愧是镇长夫人。张嘴就说到了点儿上。不仅态度好,建议也非常好。我完全采纳。”看看左右,“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我看,俺们应把方案打出来,到下面摸摸情况,然后,再开个会,把事情决定下来。这样比较稳妥。”
这时,半天没有说话的文明,慢条斯理地抛出了个人见解。邵勇双手按着桌子,欣慰道:
“就照吴嫂和文明的意见办。大家没有其他事的话,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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