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镇的钢模板加工业,在红星厂的带动下,如雨后春笋,蔚然成林。一百多家企业,对原材料的需求猛增。谁能进到平价卷板,谁就能生存。原料危机,如同流感,让生产厂家纷纷感冒发烧。
到了年底,本该下调的卷板价格,却因各企业大量囤货,价格还在一路飙升,而钢模板成品,却因进入建筑业淡季和无序恶性竞争,价格战愈打愈烈。管理水平低的企业,保本都难。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也把红星厂逼到了悬崖边。邵勇召开专题会议研究,吴嫂、家有、柱子、栓子、二菊和四萍等人,早早到会议室坐好,巴望着想出对策,破解难题,逆境中杀出条血路。
邵勇和文明最后进场。与会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文明。文明是主抓供销的厂长,要像公诉人一样,作主体陈述。其他人,就像参加会诊,只是提提参考意见,采纳不采纳,还得看邵勇。邵勇神情严肃,简单做了一个开场白:
“当前的形势,我不说,大家也都清楚。企业生产经营,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困难,毫不夸张,今天稍有不慎,明天就要面对生死存亡,但,我对市场还是有信心的,因为我对红星厂有信心,对在座的各位有信心。”目光扫过每一张肃穆的脸,“下面,我们开个诸葛亮会,讨论一下,我们该如何破局?”看向文明,“你先说吧!”
“那我来说说。我们国家现今施行的,是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的双轨制。两种体制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剪刀差,也就是商品差价。鞍钢的卷板出厂价一千元,到市场上,至少翻一番。这一千元的缝,比运费、人工、机械折旧、电费和合理利润的总和都要多。”
文明刚讲到这里,家有忍不住插话:
“要是能弄到出厂价卷板,转手一卖,都比咱们成品卖得高,对吧!”
“对!就跟家有说的一样。能从鞍钢弄卷板,转手就是暴利。”
文明苦笑笑,冲着大家说。柱子按捺不住,焦急道:
“那咱们有路子吗?”
“咱们的原材料,只有一小部分是鞍钢直供的,这部分将来也很难保住。”
文明不无忧虑地答道。
“为啥?”
栓子见柱子都开了口,自己也唯恐落后。他倒不是急于表现,而是怕别人认为他没心没肺。
文明头也是一个大二个大,为跑这事儿,鞋底子磨破,嘴皮子磨薄,可跟谁说,谁能体谅啊?他挤挤窝抠眼,鼻子嘴都要皱到一块了,苦笑笑:
“听说明年,鞍钢有新的打算。他们公司对公司,不准备跟咱们这些小企业打交道了。”
“哦!店大欺客!”
吴嫂领悟得倒快。二菊捅了下四萍:
“有没有路子?”
“咱家往上查三代,都是种地的,出俺一个上班的,都是祖坟冒青烟。”脸上都是愧疚,“哦,二菊,你们家不是有门好亲戚吗?”
“去你的!俺家亲戚又没得罪你,少拿咱们开心!”
二菊朝四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两姐妹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她们之间的对话,纯属解闷。众人听了,也都绷不住,哄堂大笑。会场的气氛,较开会前,轻松了不少。
文明把头转向邵勇,挤挤窝抠眼,尕笑道:
“厂长,这些天,我把头都想破了,真让我想起一个人,他家有好亲戚。要是你去求,有八成的把握能成。”
“谁啊!有屁快放,别跟我打哑谜!”
凭第六感,邵勇猜到文明在给自己挖坑。
“哥,你忘没忘,七四年,就是咱村发大水那年,到城里卖青苞米那回。”
文明的启发,还真起了作用。邵勇腾地站起来,收拾收拾桌上东西,转身往外走,边走边喊:
“散会!”
众人不解,大眼瞪小眼,看着邵勇。人有反常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邵勇一走,大家把文明围了起来,家有一把搂住文明的脖子:
“你小子和邵勇打哑谜,拿咱们当傻子。你们哥俩都明白了,可俺们还在葫芦里呢?”
“快说!快说!不说斗你地主!”
二菊从后面,扯住了文明的耳朵。
“斗地主,那不是便宜他啦!还得斗小偷!”
四萍在文明背上捶了两拳。文明吃疼,央求道 :
“俩姑奶奶,我说。撒手,撒手,快撒开手!”文明从家有怀里挣脱出来,又掰开二菊的小手,“拿我当连双啊!我这细胳膊,细腿,你可别给弄折了!”
“文明,叫你嘴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二菊听了文明的话,倒没啥反应,可四萍却不干了,从后面过来,追打文明。眼看文明要跑出会场,家有、柱子和栓子,齐齐问:
“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谁啊?”
“刘春杏!”
文明答应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邵勇打电话给春杏,告诉她半个小时后,到联营商店楼下接他。邵勇从司机手里要来车钥匙。司机立刻明白邵勇是去办私事,自己跟着不方便。
邵勇开车奔鞍阳,在联营商店楼下,费了大劲儿,找了个车位停下。掏出大哥大,拨通了春杏的电话:
“杏儿,我到了,车停在楼口边上,是一辆黑色桑塔纳。”
撂下电话,邵勇推开车门,站在车前,等春杏。春杏拿了包,从二楼下来,左右看了看,离门口不远,停着一辆崭新的轿子,身材高挑的青年,穿着灰色的警哔大衣,黑色的马靴,玉树临风,笑容可掬,垂手立于车前。春杏见了,也是心房乱颤,笑靥如花,脆声叫道:
“真的是你啊?来得这么快!”
“有车就是方便。”侧身指了指身旁的车,“以后,有需要,尽管吩咐!”
邵勇绕到车的另一侧,拉开车门,左手搭在车门上沿儿,请春杏上车,又把门带上。快步拉开车门,上车,打火,松离合,给油门,轿车稳稳起步。春杏从两个座椅间探出头来,花痴地看着:
“手艺不错嘛!你这个司机,我要了!”
“老板,您到哪啊?”
邵勇打趣道。
“你开哪,我到哪!我这百来斤,连骨带肉,都交给你好啦!”
春杏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邵勇不敢再接话,握紧方向盘,假装聚精会神开车。春杏暗嗔:衣冠禽兽!
邵勇看时间还早,开车到了劳动公园,把车停好,又小跑着,绕到车另一侧,把车门拉开,左手搭在车体上,柔声道:
“老板,公园到了,请下车。”
春杏从车上下来,伸了伸懒腰,瞅了眼邵勇,还真像那么回事。
公园在东山脚下,是一座真山真水的仿古园林。公园大门雄伟,左侧一排形似日历码放的建筑,右边的建筑,规模较小,细看之下,是219三个字的造型。门楣是中间那个2的艺术变型。大门左右两侧各有一组群雕,雕的是解放这座城市的战斗场景。
邵勇排了票,两人肩并着肩,从绿栅栏角门进去。穿过一片树林,向山脚下的劳动湖走。这个季节,公园里的人不多,空气清冽,环境幽静,春杏有意将身子往邵勇身上靠了靠,见邵勇没反应,春杏撅了撅嘴,嗔怪道:
“人家陪你出来玩,也不知道稀罕?”
邵勇左右看没人,伸手搂住了春杏的腰。这下俩人像恋爱中的情侣了。春杏才转嗔为喜,翻了个好看的白眼,道:
“就这样,保持住!”
邵勇没有说话,手臂僵得像一张弓,放下不行,大力不得。春杏看着邵勇的窘态,佯装生气:
“使点劲,搂紧点!”
“好!”
邵勇答应一声,身子向春杏身上靠了靠。春杏飞了个媚眼,逗弄邵勇:
“又不是没搂过,干嘛装正经?”
“什么时候搂过?我可是头一回这样啊!”
邵勇被弄得脸上发烫,嘴上强辩着。
“你还说,那年发大水,你没搂过我?”
春杏又羞又气,往邵勇腰上抓了一把。隔着大衣,邵勇也没有躲,反问:
“那样也算?那个不算好吗?我当时只想着救人,没想你是女的!”
邵勇正儿八经地辩解。春杏面上一红,娇嗔道:
“你就不能顺着唠,说两句我爱听的吗?还没想我是女的。我就那么不入你眼?”
“好好好!马上改正。春杏你好看!”
邵勇看着怀中,不知是害羞,还是兴奋,小脸艳如桃李的女人,发出由衷赞叹。
“搂紧了,要不打一辈子光棍!”
春杏开心地笑着,两片红唇间,满口贝齿雪白,闪着小星星。
俩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不觉间钻出了小树林,来到劳动湖边。劳动湖被路桥,分割成五块,结着厚厚的冰。邵勇不无遗憾道:
“要是夏天多好!租条船,到湖里划一划。景在眼中,人在画中。想着都美。”
不等邵勇发完感慨,春杏一拉邵勇胳膊,焦急道:
“跟我来!”
春杏去的那片湖区,有座湖心岛。岛与岸之间,是一座七曲亭桥,桥连着岸畔的石舫。舫上建筑古香古色。上有壁画和楹联,写尽山魂水韵。石舫下似乎凝聚了公园全部的人气。热爱冬季运动的人们,把这里辟成滑冰场,宽阔的湖面,摇身成了冰天沙龙。
冰场外缘,是一条速滑道,穿着冰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滑道上转圈。冰场当心儿,就成了花滑者们的地盘。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围着白色长围巾,穿着白色冰舞鞋的女孩,吸引了邵勇的注意。她肢体动作舒展,轻盈,时而似白鹤起舞,时而似雨燕点水,时而似陀螺旋转……像一枝摇曳的花,又像一团蓬勃向上的火。
邵勇满脸羡慕,侧头对春杏说:
“这就是冰上芭蕾吧!”打量着春杏,“哎!春杏,你发现没,那个女孩,跟你穿着、打扮、长相,蛮像哎!连气质都有着类似,要不咱们也租双冰鞋,下场学一学咋样?”
春杏也为女孩激赏,明眸间闪着星光,可当邵勇花痴似的赞美别的女孩,她心里不免泛酸,白了邵勇一眼:
“看上人家啦!”
“哪里啊!我是觉得她没你漂亮。如果你下场,那一定能闪瞎那些小光棍的眼睛。”
邵勇顺情说好话,想哄春杏和自己学溜冰。春杏本是好胜的性子,早已跃跃欲试。俩人手拉手,跑去租冰鞋。
邵勇转了两圈,已经能够加剪,可春杏却跟头把式,若没有邵勇保护,早摔了跟头。春杏不服气,撒开邵勇的手,独自向前滑,可没滑出一步远,身体就开始摇晃,一只脚扭在了冰面上。邵勇始终盯着春杏,见春杏崴脚,赶忙上前搀住,把春杏扶到冰场边上的长椅上。
“你怎么不倒?是不是以前就滑过呀?”
春杏不愿意承认失败,追着邵勇刨根问底。邵勇一脸风轻云淡,答道:
“我在南大洋边上长大的,村里的男孩子都会滑单腿驴,虽没这个高级,但也要有高超的技术。”俯下身,查看春杏的脚踝,“滑单腿驴,练出了脚劲和平衡。脚踝不硬,冰刀就立不起来。身体平衡不好,就要摔跟头。”检查一番,没有大碍,“滑冰,我看没啥诀窍,就是得多练习!歇过乏没?歇过了乏,下去还得接着练!”
春杏无奈,被邵勇从椅子拉起,重新回到冰上。春杏放单滑了,兴致颇高,情绪高涨。邵勇趁机问春杏:
“哎!你舅现在还干厂长吗?”
“啥事?”
春杏一眼不眨地盯着冰面,不敢抬头看邵勇。
“我想托他从鞍钢买钢卷板,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
邵勇尾随着春杏,做着侧后保护。
“看看你今天表现,待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
春杏向冰场外圈滑。冰场外圈,摆着几张长椅。邵勇陪伴着她,小心翼翼地从人流中滑出来,护送春杏坐到椅子上。笑道:
“春杏,你看能不能把你舅请出来,我们当面聊聊比较好。每次都是我求着他老人家,人家又是供饭,又是派车,可连一口水,也没喝过咱的。”
“这个主意不错!我舅爱吃火锅。公园对门老君炉就不错!我看就让他到我们这来。”
春杏完善着邵勇的计划。邵勇觉得实在是好。事情就这样安排下。
马天风接到外甥女的电话,既意外,又惊喜。春杏这两年发展不错,至于挣多少钱,他倒不是特别在意。只要下辈人都有事业,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是甥舅,但私下单独相处并不多。春杏主动联系自己,马天风非常重视,直接推掉了一个饭局,按照春杏给的地址,让司机把自己送过来。
老君炉是鞍阳的老字号,门面虽称不上奢华,可较高档次饭店,一点儿也不差。马天风是老君炉的常客,他从车上下来,脚刚沾地,里面就跑出一个服务员,微弓上身,替他拉门,嘴里喊着:
“马总好!您几个人?”
“舅!可想死我啦!你怎么才来啊?”
没等马天风回答,早早候在门口,等马天风的春杏和邵勇快步迎过来。春杏抓着马天风的臂膀,把身子挂上去,拽着马天风往二楼走。
马天风抬手抚了抚春杏烫成大波浪的头发,边往里走,边不忘回头,冲刚才那个服务员,满面春风解释:
“今天,是我外甥女请我。”
服务员羡慕地看着仨个人,小声跟同伴嘀咕:
“瞧马总这家人,男的风度翩翩,女的貌若天仙。你说怎么凑的啊?”
女伴也是爱嚼舌头的,巧笑着回答:
“马总每回来,你都大献殷勤,想啃老玉米啦?”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我不撕烂你的狗嘴?!”
俩女闹笑着,捅捅鼓鼓。不想被领班发现。领班一个眼神,让俩女消停不少。
春杏和邵勇簇拥着马天风,上了二楼的一间包厢。人虽然少,但包厢不能小。邵勇拉开凳子,请马天风坐了主位。春杏主陪,坐左手边。邵勇坐东,坐右手边。因为有春杏在,桌上菜品、酒水,摆得满满当当。春杏一指,娇笑道:
“舅,我可全照着你爱吃的点的!看看,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真是个乖丫头!”
马天风扫视了一遍,连连点头,满口称赞。邵勇赔着笑,一旁接话道:
“舅!我随春杏这么叫啊!”看马天风笑眯眯地,“你看还缺什么?我叫服务员进来,您再点啊!”
“蛮好!蛮好!点这么多,我老头子上哪吃得了!”脱下外衣,春杏接过,“年岁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多吃一点,晚上觉睡得都不踏实。来,你们多吃啊!”想起什么,“哎!春杏,我和邵勇还是头回在一块吃饭吧?”
春杏略一愣神,笑答:
“舅,你不提,我还没注意。还真是!”
“那我得跟邵勇喝两杯,你不反对吧?!”
马天风半真半假地征询春杏意见,实际上就是拿外甥女逗趣。春杏岂能看不出,却佯装一本正经:
“邵勇开车呢!舅,我来陪你吧!”
“哎!男人喝点酒算什么?吃完饭,我让司机把你们送回去不就完啦!”
马天风执意要跟邵勇喝,不买春杏的账。春杏还要拦挡。邵勇忙开口,按下春杏,笑道:
“杏儿,就按舅说的办。服务员上茅台。”
这两年,邵勇在社会上闯荡,长了不少见识。饭可以乱吃,酒可不能乱喝。投缘对义的人在一块儿,饭局、酒局,并不在于吃什么,喝什么?而是和什么人吃,和什么人喝。要不,怎么会有制席容易请客难呢?
饭是沟通的桥梁,酒是感情的润滑剂。和对的人喝,不仅能拉近关系,增进感情,还能喝出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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