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猪,连双开车上秤。不等胖丫说话,连双、邵勇、栓子和柱子,齐齐从车上跳下来。邵勇去秤房,连双、柱子和栓子,没事儿人一样,站在拖拉机车下。开秤房角门,邵勇故意甩头瞟了一眼,却见他们仨儿站在原地吸烟。
胖丫递过票据,邵勇接过细看:总重5.5吨,皮重3吨,净重2.5吨,总金额3000元。瘦老头数了钱,让邵勇签字,把参捆钞票递给邵勇。
连双坐在车上,见邵勇出来。侧身推开车门,招手让邵勇快点上来。没等邵勇坐稳,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邵勇:
“勇哥,把票据给俺!”
邵勇面色平静地把票据递给连双。连双猴急地抓在手里,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了下,哈哈大笑一声,轰地踩下油门,拖拉机蹭地蹿了出去。车厢里的栓子和栓子身子猛地一震,若不是手抓着栏杆,非跌坐到车厢里不可。
“和谁有仇,要摔死谁怎的?这么猛,也不打声招呼!”
“连双,坐火车要钱,坐你这破拖拉机要命啊!你稳着点,要不你站外头!”
柱子和栓子连声抱怨。邵勇身子也向后一倾,连双却哈哈大笑:
“这回俺们发啦!兄弟们,喝酒去!”
刘柳镇上的小酒馆,门脸不大,屋檐下,一只幌子亮着,一只幌子瞎了。屋子里木桌、木凳,靠着墙,摆了四张桌。四人洗了把脸,拣里边的桌子团团围坐旁。
邵勇把钱掏出,叠放在桌上,推到连双面前。冲栓子要了一支烟,叼在嘴上。柱子递过来打火机。邵勇伸手接着,嚓地掀开盖子,啪地打着,一朵蓝盈盈的火苗蹿起。邵勇略一低头,把烟点着,抽了一口,吐出一股淡淡的烟雾,冷冷地问:
“你们经常这么干吗?”
连双看柱子,柱子看栓子,仨人把脸转回来,不解注视着邵勇。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我是傻子?”
邵勇吐了一口烟,淡淡地道。连双打着哈哈:
“勇哥,谁敢把你当傻子,压根俺们就没打算瞒你。”手抓起钱,又拍下,“不瞒你,今天俺们小赚了一笔。当然,这里面有你的一份。”
“跟你们说,这事以后不能再干了。昧心钱,我不要。”抽一口烟,手指弹了弹,弹掉烟灰,“没人不喜欢钱,可钱的来路要正。挣钱也是做人,到啥时候,钱正,人正,腰杆子才直。”抽了口烟,“你们都是我兄弟。今天被你们当枪使了,算我交学费,不和你们计较,可以后,我劝你们本本分分的,”狠狠抽一口烟,“出了事,就是大事。没有后悔药!”
柱子看邵勇神情严肃,怕连双下不来台,忙打圆场道:
“屠宰场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黑着呢!猪脏了,肚子圆了,都要减秤。”
“可不是嘛!买卖俩心眼。说好的不许喂,养猪的,还不是偷着灌个大肚?”
栓子一旁附和。
“这就是过秤时,偷跑上去的理由?”一拍桌子。“欺诈懂不懂?要是被发现,猪你们卖谁?”
邵勇见仨人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毫无悔改之意,火气腾地窜到了脑门。
“勇哥,你别发这么大的火!行里的人都这么干。”向栓子要了根烟,点上,“开始俺们跟你想的一样,诚实守信,可在道上,喂过的猪,撒两泡屎,分量就没了。”吸了一小口,“刚开始,没啥经验,扣不住,也亏过。”吐口烟,舔舔嘴唇,“后来,还是晓阳指点,才坚持到今天。”
连双脸上挂不住,心里五味杂陈。暗想:自己好心好意带邵勇发财,却不想热脸贴上冷屁股。邵勇非但不领情,反而被教训一顿,真他妈晦气。邵勇却没有饶过他的意思,愤慨道:
“金晓阳指点你们?这办法要灵,他自己不会干?人家挖个坑,你们自己就往里跳?傻啊?”
“他更过分!站人才哪到哪?还往车厢里放石头呢?”
柱子揭金晓阳的短,并不把过秤时动手脚当回事儿。邵勇看不惯,斥责道:
“人在做,天在看。迟早会遭报应的!”
“勇哥,还真是。要不是被屠宰场发现,混不下去,晓阳也不会撬你的刺绣厂。”
栓子挠了挠后脑勺,似不好意思,却戳在邵勇痛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金晓阳放火,为啥把自己也捎带着烧了?
连双翻了邵勇一眼,小声嘟嚷:
“可不干这个,还能干啥啊?”
邵勇吸了一口烟,狠狠地把烟屁股弹飞,忽地起身,冷笑道:
“都是兄弟,别说我没提醒你们。你们吃饭,我先走啦!”
“酒不喝啦?”
“二十里路,你走回去啊?”
“一起来的,一起走吗?”
邵勇出门,连双、栓子和柱子,在后面喊。邵勇没有回头,迈开大步,向镇外走。
晚风清凉,带着淡淡薄荷的香。夜幕像一件湿淋淋的雨衣挂在墙上。邵勇边走想,自己怎么得罪了金晓阳,为什么事事都绕不开他?莫非他金晓阳是自己成长的磨刀石?仔细分析,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从上学开始,他和金晓阳就是对手,班干部之争,大队干部之争,刺绣厂管理权之争……凡是邵勇想要的,金晓阳准插一脚;凡是邵勇拥有的,金晓阳非翘一杠子。
想到金晓丹,邵勇不禁皱起眉头。如果没有金晓阳这个人该有多好啊!他是认可金晓丹的,自己与晓丹,不论年龄、相貌、家庭,还是学识、品德、能力,都是那么般配。可是,金晓阳的存在,却让他和晓丹的恋情蒙上了阴影。
连双他们没喝酒,草草吃了口饭,开车从后面赶上来,到喇叭屯时把邵勇追上,回到南大洋家中,已经是深夜。
第二天,邵勇起了大早,到刘柳镇坐头趟车到鞍阳。
出小南门车站,随人流过马路,钻进铁西大棚子。人多,道窄,费劲八力找到水果摊区,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场面。邵勇心一沉,莫非自己来晚了?错过了水果批发?
绕着摊区走了几趟,邵勇也没弄出个所以然。他找到昨天那个摊位,掏出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两支,一支递给摊主,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打火机,嚓地掀开盖子,啪地打着,边给摊主点烟,边搭讪:
“大哥,怎么没看见批水果的呢?”
推主歪着头,吸着烟,眯了一只眼,蹙着眉,冲邵勇点点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兄弟,说吧,想打听点什么?”
虽不是什么大买卖人,这市场里的小商小贩,却都是一肚子心眼。邵勇像个老司机,吸着烟,吐了口唾沫,直入正题:
“我想批发点水果,可在市场里找了两天了,也没找着。大哥,能指条道吗?”
“呵呵!算你小子聪明,问着啦!”他睥了一眼左右,“你要是打听他们,他们真不一定告诉你,”拍了拍邵勇肩膀,“咱这启明市场,就是个农贸市场,主要干零售。像鲜肉、烟酒、干鲜调料和干果炒货这些,遇到办红白事,出货量大些。”
“像我们卖水果,要是没有歌厅舞厅,基本上都是零售。”弹了弹烟灰,“水果比肉便宜,货不少卖,但挣不过卖肉的。”
有顾客来买水果,摊主大哥掐了烟,变出一张笑脸,“这份香蕉是进口蕉,果实长,甜度大,糯,比国产蕉强多啦!回头客都是奔着它来的,不骗你,切一块,您先尝后买。”称了二斤,装袋送走,“这一片,我卖的如果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邵勇心下大喜,可遇上高人啦!正好讨教一二,忙又递上烟,点上。摊主见邵勇有眼力劲,会来事儿,喜欢道:
“我看你是块做生意的材料。这做生意,首先要有眼色,顾客摊前一过,就得能看出哪个是闲打听,哪个是真买。真买的要是放跑了,那不是漏一空的问题,那是一里一外。”
突然想起什么,锛儿了下,“对啦!扯得太远,光顾着跟你侃啦!批发水果不在这儿,在宁远呢。”手指一点西南,“离这十五里,鞍阳最大的蔬菜水果批发市场。”
邵勇乘公交车赶过去。水果批发市场里却是空空荡荡。打听市场小卖部的大姨,才弄清楚:水果批发市场,夏秋季节,凌晨一点营业,冬春季节,早晨三四点营业。自己来晚了!
离开水果批发市场,再坐公交车回市内,就到中午了。不知这个时间点,春杏在忙什么?硬着头皮,邵勇再次光顾联营商店。轻车熟路,邵勇直奔二楼经理室。门是玻璃门,能看见里面。
春杏穿了件灯笼袖时装衬衫,一条黑色筒裙,一双黑色系带小高跟皮鞋,青春、职业、干练。她背对着门,正在打电话,小声说,大声笑,不用问,不是闺蜜,就是男友。
邵勇皱皱眉头,不知道这个节骨眼,敲门是否合适。可心如油烹的邵勇,顾不得那么多,钩起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玻璃。抱着电话的春杏,侧身回头,发现来人是邵勇,赶紧撂下电话,迈着小碎步,跑过来拉开门闩,高兴地扯开门:
“还算你有良心,知道来看我!”拉椅子让邵勇坐下,给邵勇倒水,“先谢谢你!上次帮我解围。今天又来看我,我都不知道太阳打哪儿出来了?”笑嘻嘻坐在邵勇对面,手托粉腮,一脸花痴,端祥邵勇,“我都想你啦!你想我了吗?”春杏得意地看着,“一个大男人,也知道脸红啊!”
被春杏赤裸裸地调戏,邵勇明显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就是这样,女人一主动,男人反而招架不住,如同被追杀,一溃千里。邵勇红着脸,咳了一声:
“春杏,别闹啦!我今天是来求帮的!”
“还是刺绣厂的事啊?”
春杏端起邵勇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杯沿儿上立马打上了一个唇印。
“你也喝!”
邵勇微微皱眉,暗道:你都喝了,我还怎么喝?可是,自己今天是来求人的,如果不喝,惹人家恼了,那事儿还能成?想到个中厉害,邵勇端起杯,错开唇印,喝了一口。
看到邵勇的小动作,春杏止不住捧着肚子嗤嗤地笑。既像肚子疼,又不像,反正眼泪都笑出来了。
“哎呀,妈哟!你可真逗!笑死我啦!”
“啥?就笑死你啦!”
邵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尕笑着附和春杏。春杏见邵勇呆得可爱,笑得更甚,捧着肚子,伏在桌子上不起来。邵勇不敢再搭话,生怕哪一句不小心,又触发了春杏的笑点。邵勇极囧,一旁看着,不作声。
笑了好一阵,春杏咳嗽了二声,好歹压住了刺痒的嗓子,正了脸色,起身端坐,涨红着脸,道:
“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有事,我们边吃边聊,怎样?”
既然是来求人,那只能客随主便。邵勇欣然道:
“好!去哪呢?”
“离这儿不远,人民街有家小店不错。我带你去。”
人民街角,一家玻璃幕墙的西餐厅,大理石餐吧,绒布面沙发座椅,软包墙面,轻松的音乐,看似随意,却颇具匠心的装饰,营造出欧罗巴的奢华气派。
春杏和邵勇选一个角落坐下。穿西装的服务生过来,上下打量春杏和邵勇。瞧邵勇穿着普通,面露不屑,心说,门口的保安干嘛吃的,怎么把这个土老帽放进来啦?瞧春杏,一个职场美女,身上散发着成功人士的气场,略一迟疑,把菜谱递给春杏。
虽说春杏请客,但如此奢华,仍超出邵勇想象,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服务生的眼神,邵勇不是没看到,可自己确实不懂西餐的吃法,也只能忍气压气暗受了。
春杏一脸无所谓,对周围环境不屑一顾,像个老司机,手拈着菜谱,扬起下颌,巧笑:
“想吃点什么?”
“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吃西餐,对邵勇来说,如同天方夜谭。如果自己作东,打死也不会花钱遭这份洋罪。既然春杏要带自己开洋荤,那就随她意。只要她高兴,吃冰炒星星,他也不会反对。
“那就点两份法式牛排”看了眼邵勇,笑笑,“一份意大利馅饼,外加一瓶波尔多。”
春杏侧头吩咐服务生。服务生认真记下。“两位稍等!”微微躬身,退一步,离开。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春杏巧笑着问。
“现在没有事了!”
邵勇轻松回道。
“不相信我?”
“不是,是又不想麻烦你了!”
“别怪我不帮忙啊!”
“哪里?!”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气氛轻松,可春杏却察觉到邵勇的自卑。这是春杏带邵勇来西餐厅前没有想到的。她不是常来这家叫正点的西餐厅,带邵勇领略鞍阳青年追求的时尚,有炫耀,有得意,也有激励的成分。
春杏想拉邵勇进入城市生活,准确点说,是介入她的生活,改造邵勇。她觉得邵勇与城市青年相比并不差,只要邵勇愿意,一定能够做出成绩。她从不认为邵勇会在农村待一辈子,一辈子当农民。她也不认为自己的能力比邵勇强,强到可以轻视邵勇。
服务生把两份法式牛排、一份意大利馅饼和一瓶红酒,端上来摆好,开了红酒退去。
春杏抓起酒瓶,给自己和邵勇倒上。殷红透亮的液体,在高脚杯里,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带着血丝的牛排,有着鸡血石一样的润泽。喷香的馅饼更是颠覆了邵勇对馅饼的认知。
邵勇欣赏着精致的餐具、美味的牛排、馅饼,没有端杯。他没用过刀叉,不懂红酒咋喝?他的穿戴与环境极不协调,若吃相不雅,岂不遭人嘲笑。他耐心地等着春杏示范。他觉得特别扭,比推半天土还累。
春杏请邵勇吃西餐,本是图个新鲜,却没想到会让邵勇难堪。西餐厅一行,邵勇彻底认识到,自己与春杏之间的差距,闭口不提摆水果摊的事。作为男人,他不能放下,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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