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土豆的地块一片狼藉。金晓阳原以为,邵勇下茬儿会改种上级摊派的大白菜。邵勇却仍然主张种土豆。晓阳气呼呼地问邵勇,“你不知道重茬儿是在冒险?”
“我只相信眼睛。我估摸二地作的产量,也会比种粮食高。”红眼媚做种叫二地作,这个没问题,可重茬是个问题。邵勇却想继续赌一把。
“你可说好的,下茬儿种白菜。不种白菜,拿什么上缴任务?任务完不成,可要犯政治错误!”金晓阳急赤白脸,极力想说服邵勇。
“我能让那四个生产队上茬帮咱种油菜,就有办法让他们下茬帮咱种白菜!”邵勇不愠不火,一副老神在在的从容。
“你咋想的?好事咋能都可着你?他们咋会听咱们的?”金晓阳打死也不会相信,邵勇种了红眼媚,就能治了四个队长的红眼病。
“别忘了,他们欠着咱们的大人情呐!”
粮食!是副业队支持的粮食!在饥荒年景里,粮食就是钱,粮食就是命。金晓阳幡然醒悟,才知道邵勇的厉害。与友邻生产队落实秋白菜任务前,金晓阳去见王铁发,揭开邵勇的底牌。王铁发不得不佩服邵勇的算计,可他更清楚,他王铁发不是来给邵勇颁奖,送喜报,唱喜歌的。他是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只要他王铁发在南大洋,就要跟邵勇这个新走资派斗争到底。
王铁发阴恻恻地笑了,他冲金晓阳眨眨眼睛,幸灾乐祸道:
“这回我要让邵勇丢官罢爵,削职为民,白白给咱们作嫁衣。让狗叼吹饽儿——空欢喜。不,让他乐极生悲!”
“你打算咋弄邵勇?”金晓阳挺上心。
“副业队的账目,你想办法弄到手,这就是他邵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证据。铁证如山。我看他哥邵普还咋护短?”王铁发想来个釜底抽薪。
“邵普大队长非挡着不办呢?”金晓阳有些担忧。
“那就休怪我王铁发不念旧情,连邵普一块办了。我当大队长,你当副业队长。”王铁发想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重组班子,进行大换血。
“那南大洋可就真成了咱们天下啦!”金晓阳情得志满,畅想着明天的美好。
“这回你该明白,我为啥动了所有生产队,唯独不动副业队了吧?”王铁发自有算计,他留了一手,这手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铁发和金晓阳里应外合,在大队会议上向邵普施压。邵普迫不得已,以走资本主义道路黑典型的罪名,免去了邵勇副业队队长的职务。心情苦闷的邵勇背着邵大妈,偷偷跑到刘柳镇上喝闷酒。从清醒喝到醉,从醉喝到醒。饭馆打烊,伙计撵他走,可他身子飘得迈不动步。打更的大爷认出邵勇,替邵勇解了围。空无一人的小饭馆里,一身酒气的邵勇,无力地趴在一片朝天对地的凳腿间,从他的臂肘间,发出呜呜的哭嚎。
一碗热乎乎的面条端了上来,大爷好言劝慰:“遇到啥不开心的事儿,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俺老头子,扔五十奔六十了。活了大半辈子,不算短啦!摊上的事儿,比你多。”
“遇到的事多了,悟出一个理儿: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起来,洗把脸。俺给你煮了碗面,趁热吃了,暖暖胃!”
“小伙子,光喝酒不行。现在你年轻扛得住,到俺这个岁数,啥病就都找上来啦!这世界上啥最重要?生命和健康最重要!没有了这两样,别的也都是白搭。听大爷的,先洗脸吃面!”
邵勇从悲痛中醒转。揉了揉惺忪醉眼,仔细辨认了辨认,认出眼前的大爷,就是曾经给过自己和陆晓青一碗面的老人。邵勇忍不住,鼻子一酸,像见到了亲人,难抑委屈和悲伤,鼻涕眼泪长淌。邵勇颤巍巍喊了声:
“大爷!”
接着嚎。大爷不说话,抽出烟袋点上一锅烟,吧嗒吧嗒抽。邵勇又哭了一场,心情好了不少。大爷悠悠劝慰:
“行啦!哭哭心里好受。可差不多,就打住吧!谁不是七灾八难过到老,有几个是一顺到底的。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别让俺老头子瞧不起你!”
邵勇打了个唉声,羞愧地苦笑了笑,“我命由我不由天。听人劝,吃饱饭。”
邵勇去后厨洗脸,大爷望着邵勇的背影,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笑骂:
“这就对喽!臭小子!算我没看错你!”
邵勇怕母亲担心,从饭馆出来,直接回了南大洋。邵大妈看邵勇气色不对,可怎么问邵勇,邵勇都不肯讲。邵勇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哪也不去,默默疗伤。文明、连双、二菊、四萍等一干副业队的兄弟姊妹,闻讯赶来探望。邵勇仍是避而不见。晚上邵普来,同样吃了闭门羹。
弄清事情来龙去脉的邵大妈,把邵勇抱在怀里,疼爱地抚摸着邵勇的头,“儿子,委屈你啦!你干的是好事。妈要告诉你,就是全天下人都说你错了,妈也支持你。好好在家待着,缓一缓,缓过劲来,咱得去干大事!”
听了母亲的话,邵勇眼底湿润。他深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最温暖的。有妈真好!妈这么通情达理,当儿子的,又岂可让妈失望。
隔天早上,刘春杏受文明所托,赶来南大洋。邵大妈看见春杏进了自家院子,并不多么感到意外。她明白春杏这丫头对儿子的感情。春杏见邵大妈一口一声婶,声音甜得像抹蜜。邵大妈把春杏让进屋,又去西屋喊邵勇。邵勇穿着白背心,蓝色长裤出来,冲春杏点点头,没有说话,偏头,以欣赏的眼光,多看了两眼春杏。
春杏穿着白色连衣裙,白色尼龙丝袜,黑色平底猪皮鞋。乌黑油亮的长发,如同顺滑的瀑布,倾泻在肩头,瓷白的鹅蛋脸上,一双黑葡萄般亮晶晶的大眼睛,冲邵勇调皮地眨了眨,通红的小嘴向上打了对勾。说实话,春杏今天的打扮,在穷乡僻壤间,真像大城市来的公主。不是漂亮,是清新、淡雅。
春杏的小眼神,邵大妈看在眼里。她催着儿子邵勇:
“别老闷在家里,时间长了,会憋屈出病来的。春杏来了,你陪她出去逛逛。”
邵大妈过去推着儿子邵勇往外走。
“出去散散心。也让堡子里的老少爷们看见放心不是!听话啊!”
在春杏面前,被母亲当成孩子哄,邵勇既臊又囧。他只得弓了高挑健美的身子,跟邵大妈讨饶:
“妈,别推!别推!我出去还不成吗?春杏在呢!”
春杏瞅着母子俩亲昵,瓷白的脸颊如同轻敷了一层胭脂,艳若桃花。看邵勇没像文明描述的那么不堪,她揪着的小心脏也变得轻松愉快了。
俩人并肩走在夏日的南大洋边,提鼻子,嗅了嗅花草树木复合的清芬,精神为之振奋。春杏攥着粉拳,伸出玉葱般的食指,指着南大洋平滑如镜的湖水,指着一对对或游弋或颉颃的水鸟,兴奋地嚷嚷:
“你们这南大洋真美啊!这里要是开成公园,俺一准天天来!”
天蓝蓝,草青菁,花烂漫,鸟虫鸣。夏日的南大洋像一块水晶,镶嵌在广袤的辽河平原上。
邵勇双手操在裤兜里,凝望着南大洋,神情平静,看不出心中悲喜。不见邵勇回话,春杏侧过头,望着身旁这个高挑帅气的青年。
“怎么?队长被撸了,人也变哑巴啦!”
“这可不是俺认识的邵勇。俺心里的邵勇是个大英雄,没有什么困难能够把他打倒!”
“你看,俺认识他还不到一年,可他干了多少事?护堤,救美,种青玉米,贩草鞋,背土豆种……随便哪一件,可不是什么人都干得出来的!”
“什么民兵连长、副业队长。屁都不是!要是你愿意,俺舅说了,马上可以去他厂里当工人。当然,是临时的,可说不定,以后就转成正式的。拿国家工资,吃供应粮,住公租房……让人还不羡慕死!”
春杏是个乐观泼辣的姑娘,任何烦恼都不会在她的心里驻扎。她努力斟酌着每一个字眼,用自己的情绪感染邵勇,让邵勇从苦闷中解脱出来。她情绪饱满,像一只巧嘴的巴哥,向一言不发的邵勇,描绘着未来生活的蓝图。
邵勇明白春杏的心思,但他不想回应。他弯下腰,拾起湖边一块土疙瘩奋力掷向湖中,一朵晶莹的水花溅起,一群觅食的水鸟被惊飞。
“春杏,谢谢你来看我。我没事了。我暂时不打算离开南大洋,更不想去当临时工,但我向你保证,终有一天,我要让南大洋成为城里人都向往的地方。我发誓!”
春杏觉得邵勇太自以为是!一个光棍子屯,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姑娘为进城宁嫁残疾人。就这么个光景,还要让城里人向往?!这不是在做春秋大梦吗?她可不想让心爱的邵勇陷在南大洋,更不能允许他做这样的梦。她要把他唤醒:
“可现在,你也得吃饱肚子,有体面的衣服穿,有亮堂的房子住,有柏油马路走。你们南大洋有吗?没有?现在没有,十年后,二十年后,也不会有!”
“是,南大洋现在这些都没有,那我们就干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像愚公,把贫困的大山挖走,换成金山银山。”转过脸,邵勇对着春杏,越说越激动。
“可那时俺们就老了。邵勇,你别天真了。你想当愚公,俺可不想当愚婆。城市就在那儿。有机会,干嘛不去呢?非要跟自己过不去!”春杏将把邵勇拉回来,让他回心转意。邵勇却认了死理,目光里没有热烈,只有异乎寻常的坚定,“我又让你失望了!春杏,我希望你相信我说的话,终会变成现实。但我不强求你为我作出任何牺牲!”
邵勇的倔强,刘春杏早有领教。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邵勇,可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她曾经的救命恩人,她的心怎么突然感到这么疼呢?好像一朵花被一只手无情地攥在了掌中。她想对邵勇说,世界不会为你而改变,但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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