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公社的送兵大会开得隆重而热烈。会议刚结束,邵勇拉着马道明,从影剧院舞台前,拽到大门口。邵勇满面春风,上下打量着喜气洋洋的马道明。马道明身穿崭新的绿军装,胸戴大红绸子花,脚上蹬着驼色翻毛棉皮鞋,脖子上挂着一副军用棉手套,背上背着打得方方正正的被服,小伙子英姿飒爽,透着精明和干练。
“差杆枪,全副武装。”双手抚着道明肩膀,“人靠衣装,马靠金装。这套行头真不赖,把你小子捯饬得人模人样,挺像那么回事的!”
邵勇边说边笑,挥拳在马道明结实的肩头捣了一下。
“敬礼!”
马道明收敛笑容,挣脱邵勇的按压,抬起右臂,五指并拢,脚跟一碰,“啪!”向邵勇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一夜辗转,马道明憋了一肚子的话,可临到分别之际, 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眼睛里涌出晶莹,用自己认为最庄严的方式,向自己的发小,兄弟,连长,表达着语言无法表白的感激与依依不舍。
“在部队好好表现,盼着听到你立功的喜报!”眼睛返潮,“家里不用操心,我会替你照应着。”吸了吸鼻子,“你是咱南大洋人,到外面要记得争光,别给咱南大洋丢脸啊!……”
邵勇故作深沉,噙泪含笑,一字一句嘱咐,怕带出哭腔。道明噙泪,使劲点着头。
“照顾好身体,想家了,就写封信回来!”
……
邵勇再也说不下去,鼻翅一扇,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
“你也是!”
马道明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就一把搂住邵勇。两个在抗洪斗争中共过生死,在征兵工作中共过患难的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半年来,他们经历了些什么,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也许若干年以后,等他们老了,这些不平凡的经历,会成为他们一生的荣耀,但此时此刻,他们还没有想得那么高远。他们只是觉得,共同的经历与意气相投,让他们的身体里好像流淌着相同的血。
“道明,别伤心,俺会常去看叔叔婶婶的。”
一个大姑娘突然开口,让抱头拥别的邵勇和道明赶忙撒手,齐齐转头向姑娘看去——
匀称的身材,不高不矮,白中透粉的鹅蛋脸,柳叶长眉,黑葡萄般的大眼,元宝鼻子,不薄不厚的红唇,嘴角微微上钩。两根黝黑的麻花辫自耳际垂在肩头。上身穿着一件暗格红色旁开襟罩衣,黑色的纽袢颗颗精致。黑布长裤,黑趟绒圆口平底棉鞋。胸脯高耸,细腰肥臀,紧实饱满,美得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仙女。
邵勇不认得姑娘是谁,想多看又不便看,尴尬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邵勇似乎又觉得在哪里见过,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道明却认得,来人正是自己的女友柳迪,只是今天的柳迪与前些日子又有些不同,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更加光彩照人。
女为悦己者容。自那日与道明村口一别,柳迪就开始盘算,准备送给道明一个惊喜,让参军到京城的道明记得自己。她并不知道与道明别后,道明这几天遭遇的不顺,差点因为一封诬告信断送了前程。
她每天翻看着日历,翻转着日月,开启了道明参军倒计时。她既盼着那个日子快快到来,好在约好的日子与道明相见。她又万分害怕那个日子到来,怕道明参军,有了出息,忘了自己。虽然只是短短三日,柳迪却如同过了三年。每天的分分秒秒都在矛盾中度过。
道明看着今日的柳迪,也是热血上涌,真想抱过来亲一口,可大庭广众,又有鞍阳百货商场的茬儿,道明强压下心里小鹿一样乱撞的冲动,冷冷地朝姑娘回:“劳驾不起!”
听道明的话,姑娘的脸白了红,红了白,咬着红樱桃一样的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暗想:马道明这是犯了哪门子邪?自己专程来送他,他咋这么不近人情?虽说相看了对象,可毕竟自己是个姑娘家,能拉下这个脸,主动来送行,却碰了一鼻子灰,要是传出去,还得让人笑话死?姑娘美目噙泪,更加楚楚可怜。
邵勇在旁边端详,忽然想起来,忙一拉道明,递个眼色,道:“有话好好说,不能跟姑娘犯犟!”回头朝柳迪一笑,“你别跟他一样的,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处长了你就知道,他心肠热着呢!”
道明却没借坡下驴,冷着脸,冷眼看着姑娘。姑娘心里委屈,心想:怕道明参了军,到了北京,见着的好姑娘多,变了心。果不其然,这还没走呢!跟自己说话,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自己缺他的,短他的?姑娘狠狠心转身要离开。
邵勇赶紧伸胳膊把路拦住,劝慰伤心的姑娘,“姑娘,你不能走!”回头训斥道明,“人家来送你,有啥话别搁在心里。说开了,也许就是个误会!”
“误会?我倒希望是个误会!”马道明一甩脸,硬邦邦丢给邵勇一句。
听话听音,吃菜吃心。姑娘聪明,马上反应过来,含着泪,轻启贝齿,一字一顿道:“道明,你听着啥看着啥了?你这么误会咱?”姑娘柳眉上挑,瞪圆杏眼,逼视着马道明。道明本来肚子里憋着火,遭姑娘当众质问,也不再藏着掖着,把心里的质疑和盘冲口而出,“前几天,也就是三四天前,鞍阳百货商场,你和谁在一起?”
“扑哧!”看着气得脸色发白的马道明,姑娘破涕为笑。她颔首咬着嘴唇,踮着脚尖,羞答答地瞥了眼道明。看得马道明心里发毛,不知道这姑娘葫芦里装的是啥?
等了一小会儿,姑娘憋笑憋红了脸,道“那是俺亲哥。他也是个当兵的,转业后安排在城里工作,俺去找他,就是跟他说你的事!”
压在马道明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瞬间掀了下去,苍白的脸上泛上一层喜色。不用问,人姑娘家里对这门婚事也是再三权衡的。毕竟嫁女不嫁南大洋,嫁郎别进南大洋。在社会上早成了规矩。道明没承想,姑娘肯跟自己处,后面还有一个当兵退役的哥哥在默默支持。喜形于色之下,马道明伸左手,抓住邵勇的右手,腼腆道:
“邵勇,我来介绍下,这儿是我二舅前几天给我介绍的对象——柳迪。”
马道明鼓足勇气,上前一小步,伸右手抓住柳迪的柔荑小手,深情地望着柳迪道:
“这是邵勇,比亲兄弟还亲的好哥们。”
柳迪扑闪着大眼睛,打量着邵勇,张开红唇,轻启贝齿,问候:
“你好,邵勇哥!”
顺势从道明掌中抽出左手,和右手交叠在身前,忸怩着轻摇发辫,不胜娇羞。
邵勇实在看不下去,用力甩脱马道明抓着自己的左手,尕笑道:
“我一身鸡皮疙瘩,真受不了你们。你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腻着,就别折磨我们这些光棍啦啊!”
邵勇转身,跑跳着,下了影剧院的台阶,不忘回头嘱咐道明:
“到了部队,有空常写信。别冷落了柳姑娘。”
“邵勇,你不当连长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道明目光追着邵勇,望着邵勇的背影不放心地问。
“这都不是个事儿,走你,洒家自有安排。”
……
新兵集合的哨声响了,马道明和柳迪这对恋人的心瞬间空了。柳迪挤在送行的人群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列队远去的道明,心像被拳头攥紧,身子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十九岁,她初尝与恋人分别的滋味儿,有点涩,有点咸,更有那苦涩过后的酸酸甜甜。好特别的滋味啊!这么美好的体会,不知人生能有几回?
送别的人群尾随新兵队伍来到火车站。柳迪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马道明。新兵们像撞饺子,齐刷刷坐在车厢里,等待出发。火车拉响了汽笛,车头喷着白色的蒸汽,车轮缓缓启动。站台上,新兵家属就像鱼群遭天敌攻击,呼地散开了,跟着绿皮车厢奔跑。
柳迪也木头木脑地跟着跑了一阵,直到火车加速,跟不上了,才停下脚步。她弯下腰,大口喘息着,望着酷似竹叶青蛇般的火车,钻进前方的隧洞不见了。一瞬间,好像心也被带走了。带着茫然若失的神情,柳迪踩着铁轨轻飘飘往回走。在她准备跳上站台的时候,一个身穿人保组制服的人叫住了她。
“唉!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柳迪不得不停下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眯眯眼青年。柳迪不认识,但经常到人保组的都知道,这个人是李枫。被刘大櫆扇嘴巴,脸肿,眼睛小了。原本停职在家,赶上送兵安保,人保组人手不够,被临时叫过来帮忙。
爹妈叮嘱,遇到上赶着搭讪的男人绕着点走。在当下,就是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柳迪翻了个好看的白眼,没有搭理李枫,扭回头,调转方向,准备从李枫身侧绕过去。
李枫是典型的五小男人,个小、手小、脚小、器小、眼睛小,见不得别人好,最见不得南大洋的人比他好。因为他是从南大洋搬出来的。拉警戒时,他察觉出一个靓妞与马道明关系暧昧,立时口中犯酸,妒火噌噌往上蹿。他涎着脸拦下柳迪,认真地劝道:
“妹子,你那个对象我认识,南大洋的吧!”
柳迪微微一愣,不清楚李枫凭啥拦下自己?李枫看柳迪不言语,只好继续自说自话:
“南大洋,不打粮,老头打光棍,小伙没对象。”
收住笑,“按说你的条件,找个非农户绰绰有余。降低标准,找个城里有包渣的也没问题。干吗轻贱自己?”态度认真,“你要是我妹子,打死喂狗,也不嫁那地方!”
李枫搬离南大洋,又在造反中结合进人保组,摇身一变,成了吃粮本的国家干部,从此自视高人一等。南大洋更是不放在眼里。他整个人飘得邪乎,要是没有地球坠着能飞上天。
听李枫言语尖刻贬损南大洋,变相打击马道明,柳迪胃里像吃进了一只苍蝇,恶心死人。她不是不知道南大洋穷。她虽然年轻,却知道宁找洼地中高岗,不找高岗中洼地的道理。
她不图马道明家财万贯,图的是马道明精明帅气。说话办事,一摞三节,有丈夫气。她笃定马道明不是个窝囊废,而是一条潜龙,说不定哪天,一飞冲天。她相信,人穷只是一时的,不会穷一辈子。
周围的亲戚,听说她处了个南大洋的对象,立刻炸了窝。更有卖呆不怕事大的,掐着相片纷纷跑到她家来,嘁嘁喳喳咬耳朵。她们目的明确,就是要把她和马道明搅黄了,不能眼看着自家闺女往火坑里跳。
“南大洋跟刘柳街怎么比?街上的蛤蟆撒泡尿,南大洋都没脚脖子……”
李枫以为柳迪被自己说动,两片薄嘴唇更是飞动如刀,向外喷着唾沫星子。柳迪气得小脸通红,杏眼一瞪,较启朱唇,咬着贝齿,回敬道:
“你说完了吗?”
“啊!怎么想的?”
李枫有点晕,对柳迪话中的意思,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没怎么想!如果说完了,赶紧滚蛋!”柳迪鼓足勇气,“咸吃萝卜淡操心!姑奶奶最听不得呛肺管子的闲话!也最不待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烂人!你给我闪一边去!”
柳迪伸手扒拉开单薄的李枫,快步离开了车站。李枫悻悻地望着柳迪的背影,抻着脖子,咽了咽口水,喊道:
“有事儿,到人保组找我。在这地面上,我李枫罩你!”
被李枫在站台上死缠烂打,柳迪心里乱七八糟的。她没有再搭理李枫,而是加快脚步,被追猎的小鹿似的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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