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北方的四合院,在没有围墙的草屋瓦舍间,像夹在发黄内卷古籍中的一帧线描插画。
低矮破败的五间正屋,东里间,一个身穿束腰军装,头戴无沿军帽,黑色平跟猪皮鞋的妙龄女子,背着双手,焦躁地踱着方步。
她五官精致立体,不施粉黛,却白中透粉,如同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她神情冷冽,保持着上位者的傲然与神圣。她不时抬起皓腕,瞄一眼袖珍的腕表,带着失去耐心后的火气,冲着垂手站在屋中的绍普发泄着不满:
“大队长,你们这个民兵连长,年纪不大,架子还真大啊!我起大早从公社过来,就怕耽误事儿,可你们倒好,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说话的女人名叫方天华,公社武装部干事,二十三四岁,是去年从县里派下来锻炼的。都传她根子硬,平日公社的干部都不敢招惹她。大队的干部更是躲着她走,生怕她看着不顺眼,遭无妄之灾。
大队长邵普听出方干事话中带刺儿,虽然自己年龄虚长了几岁,但方天华代表的身份和地位,都不是他一个大队干部能够比拟的。他清楚方天华在挑南大洋慢待的理儿,却不便把话挑明,只能耐着性子,和声细气地解释:
“方干事,俺们南大洋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今夏受了洪灾,洪涛书记本来身子骨就弱,这下急病了,到现在还病病歪歪。”
“听说你要来,他表示,就是爬,也要从炕上爬过来,见你一面。可是,俺实在看他瘦得皮包骨,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俺想方干事也能理解,就劝他安心养病。洪涛书记让俺好好招待,还说身体好了,亲自到公社向您赔不是。”
“大队长,看您说的,好像我不食人间烟火,不通情理!官尚且不踩病人。洪涛书记病着,还能有这份心,我感谢还来不及。”
“哪有让他这个老辈,向我这个小辈,赔不是的道理?如果今儿时间方便,倒是我这个当侄女的,登门去看看洪叔才是!”
方天华不愧是从上边派下来的,王法不外人情。江湖无非人情世故。她见好就收。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这不仅能让邵大队长面子上过得去,而且又让自己收放自如,恰到好处,立于不败之地。这是她这个年纪所能展现的成熟。
“大队长,我倒有点不明白,是你们那个团支部书记办事不力,还是你们那个民兵连长架子太大? ”
方天华又抬起手腕,瞥了一眼,转头看向邵普的时候,一脸的意味深长。
“要找的人没找来,这找人的人,也头影不见。到底什么情况?需要邵队长,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邵普顿时被方天华怼在哪里,心里暗骂:金晓阳和邵勇这俩货害自己。他本能地向窗外张望,正撞见金晓阳和邵勇踩着积雪,并排从敞开的大门口进来。
“方干事,他们来了!”
邵普边说,边俯身拾起煤铲和炉钩,撮了铧子炉煤,钩开炉盖子。炉膛里通红的火苗蹿上来,一缕浅蓝色的煤烟袅袅升起。
闻了煤烟儿,方天华抬手迅速捂住口鼻,细腻白皙的额头皱起。邵普赶忙钩着炉盖子盖好。邵勇没有看高高在上的方天华,直接把冰冷的大手,捂在了炉筒子上,对着邵普笑道;
“今天一早起来,就听到喜鹃叫,我猜,准有贵人驾到!”
邵勇扬了扬下颌,意思是让邵普介绍下来客。邵普瞪了眼邵勇,心想,你这尕小子,涮你老哥是不?方天华虽说是个姑娘,但好歹是武装部的干部,大冬天顶风冒雪来村里,作为民兵连长,于公于私,都要热情点,恭敬些,装不认识,好吗?
邵普见邵勇笑嘻嘻,露着一口大白牙,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又不好当着方天华发飙,就背着方天华一个劲向邵勇递眼色。心说:
“金晓阳路上没跟你说?没看出这位姑奶奶生气了吗?你今天成心跟俺装傻充愣是不?看过后俺怎么修理你?”
可邵勇今天却来了劲,把目光从邵普脸上挪开,转头向金晓阳挤了挤眼。金晓阳看邵勇把祸水引向自己,身子一僵,如同平地闻惊雷,吓得打了激灵,暗骂:
“不作不死!你没见这女人的脸色吗?都气成猪肝了,还拽着我替你挡灾?”
金晓阳是宁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主,怎么会接邵勇的茬儿。他拽过一条手巾,弓下身子擦抹桌椅,国字脸上堆满谄媚,对方天华笑道:
“首长,快请上座!我再给您换杯水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天华见金晓阳挺会来事儿,也不好作言作色,可见了邵勇这个小连长,对自己这个顶头上司不理不睬,心里是相当不爽。
她压了压火气,拉过金晓阳擦拭过的椅子坐下,端起金晓阳递过来的搪瓷缸子,捧在双掌间捂着。氤氲的蒸汽在面前翻腾着,让穿着褪色军装的邵勇更加生疏。她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想弄清楚,他到底要在自己面前如何表现?
方天华虽说是武装部干事,但来的时间短,至多三四个月。邵勇当民兵连长,时间也不长,还不满年。邵勇到武装部开过几次会,都是找会场不被注意的角落坐着。
座位是由地位决定的。人穷志不短。那是糊弄人的。人穷,志长,你信吗?有的时候,面子真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争来的。这也是老辈人,常教导年轻人,要争气的原因。
从县里下派到公社。方天华自诩为人上人,平日不仅在机关干部面前高人一等,更不把基层这些小连长放在眼里。
邵勇骨子里硬气,别人看不起自己,可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吧!别人不主动跟自己点头,邵勇也不会主动上前拉话。
每次开会,大村队的连长会来事,淫蜂浪蝶般围着方天华搭讪。邵勇却闷头坐在角落里,听了会,领了任务,转头就走。因此,方天华与邵勇真没有在正式场合相互介绍过。邵普完全是误会他,但邵勇不想计较,邵普这位堂哥,邵勇还是非常敬重的。
“你人不大,官威蛮大啊!”
瞅了一会儿,方天华忍不住率先冷嘲热讽。
听话听音,邵勇清楚方天华,这个女人存心要找自己茬儿,所以,也没惯着,回怼道;
“领导,我们很熟吗?你刚才这句话,我可以当作是开玩笑吗?”
“谁给你开玩笑?昨天晚上,部长接到上级电话,怕耽搁了正事,我起大早,徒步二十里,到你们这儿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看在我顶风冒雪的份上,你不该向我说声感谢吗?”
方天华心里抱怨老部长。这几天喝大酒喝坏了胃,如果不是老部长犯了病,自己也不必受这么大的委屈。平时坐车都不算近的南大洋,现在她走着来,足足走了三个小时。
邵勇听了笑笑道:
“方干事对吧!我们南大洋道儿是远了些,可别腌汰兔子。兔子阶级思想端正着呢,从来不嫌咱这儿地方艰苦,南大洋里搭窝棚——扎根一辈子。可不像某些人那么娇气。”
“你!”
方天华到公社工作,那些基层连长,哪一个不是方干事长,方干事短,不笑不说话。从没遇到过像邵勇这么不开眼的,敢跟自己硬怼。她脸色一白,扑哧,气笑了。
“我可是你的领导。我们武装部,虽然不是正规部队,但也算半军事化纪律部门。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现在,我命令你,为刚才的话,向我道歉!”
官大一级压死人。方天华想用自己的身份唬住邵勇,让这个愣头青向自己低头。她端详着身材高挑,面如微黑,结实得像青铜的青年连长,心里陡生出些异样。不是愤慨,也不是喜欢,反正不是那么讨厌,甚至,有一点点的欣赏。
邵勇没有生气,笑嘻嘻地问道:
“那你侮辱兔子,是不是先道个歉呢?你道了歉,我也好端正态度,好好深挖一下错误根源。”
“嘭!”
方天华把手捧的糖瓷缸敦在桌子上,缸子里的热水溅起来,落在了金晓阳的手上和身上。金晓阳不备,被水烫得“啊”地暴喊一声,把气头上的方天华吓得一跳,从椅子跳起来,挖苦道:
“你们南大洋的男人,还是不是爷们,受了两句话会叫,被缸子里的水喷一下,也会叫。地僻人奸,还能不能成点气候?”
“我也不藏着掖着,今天我是专程为马道明政审来的。”
方天华毕竟是个姑娘,发泄了一通,又一屁股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如同屁股下面安了弹簧那么有韧性。
“方干事,难道道明上次政审没过吗?道明可比他俩强多啦!是俺们南大洋的筐帽。祖宗三代都是贫农。俺敢打包票,没有一点历史问题。”
邵普见方天华与邵勇剑拔弩张,听方天华说,是为道明参军政审而来,生怕因小失大,耽搁了道明,连忙走上前,一边伸手擦抹掉桌子上的水,一边讨好方天华,借此缓和场上气氛。
“大队长,瞅瞅你们村的年轻人,哪有点胸襟气度?净争一点口舌之利,能有什么大出息!就是那个什么马道明,这次进了京。我看以后三年也是一次游,不如把机会,让给其他年轻有为的青年。”
方天华斜眼瞥了瞥火炉旁又惊又喜的邵勇,粉面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哼!跟我斗,你得有料?你就是孙猴子,再能折腾,也折腾不出姑奶奶的如来神掌!
“方姐!不,方首长!咱不能搞歧视啊!更不能一竿子打落一船人。我和晓阳书记确实入不得方领导法眼,可不能全盘否定咱村的年轻人。咱南大洋穷,可现在不是说,越穷越革命吗?咱这儿的人革命思想、革命意志、革命理想,绝对过得硬。不信,你可以挨家挨户随便打听,随便问。”
邵勇激动得有些结巴。真没想到道明能摊上这么大的好事儿,凭道明的基本素质,肯定能混出了人样来。这次可不能因为自己使性子,耽误了道明的前程。想到此,邵勇前倨后恭,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方姐,不,首长,我向您道歉。我是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酥油。遇到亲人,啥话都藏不住,有啥往外倒啥。”痛心疾首,“我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啥好话,到我嘴里都变了味儿。”涎着脸,“原谅啊,以前跟方干事也没有请示汇报。今儿耍几句贫嘴,想加深方干事对我的印象。没承想,弄巧成拙,险些耽误了大事。”深深鞠躬,“今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定重新做人!”
邵勇的检讨,让方天华从心里往外舒服。眯起眼看邵勇,略有所思。她觉得邵勇年龄不大,能屈能伸,将来必是一个人物。
方天华的一番话,却让金晓阳一万个不自在。他真想不明白,马道明走了哪门子狗屎运,被挑兵部队选中去北京。北京兵,都是政治兵。政审特别严。他可不想,这个平日对自己不屑一顾的马道明飞起来。
简简单单,在邵勇家吃过午饭,方天华拿着马道明的政审材料回公社。来时,方天华是一个人徒步进村。离开时,哪能再让方天华走回去?南大洋再穷,可也要脸。邵普交代邵勇,开副业队的胶皮轮拖拉机,把方天华送回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