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馑的岁月总是那么漫长,分了返销粮和柞树叶子粉,严酷的冬天终于到来了。早晨起来,窗玻璃上结着毛茸茸的霜花,洁白的世界,美丽的风景,让人心驰神往。
缺粮少柴的日子格外艰难。罗木匠的两个孩子铁蛋和英子被邵勇接过来,交给邵大妈照料。屋子里冷,鼻孔呼出的热气,在被头上结一层厚厚的霜。两个孩子赖在被窝里不起来。
饭熟了,俩孩子喊着“一、二”,从炕上爬起来。邵大妈和邵勇一人顾一个,迅速帮他们把衣服穿好。邵勇凿缸里冰,烧温水,打在脸盆里,让俩孩子洗脸梳头。邵大妈叠过被子,放饭桌,拿碗筷,从锅里淘稀饭,递给孩子们。
吃过早饭,打兑孩子们,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工的上工。邵大妈洗碗涮锅。拾掇停当,从西屋抱来莆叶和蒲蔑。蒲叶干燥皮实;蒲蔑喷过水,变得柔软坚韧。邵大妈盘腿上炕,靠着炕头墙,拿过鞋楦固定莆帘,双手灵巧地翻动着。指尖上的蒲蔑如同一条金色的小蛇,扭动着纤细的身子,从一片片蒲叶间钻进钻出。灰绿色的莆叶,在指尖像琴键轮番跳舞。一顿饭的工夫,一只漂亮的草鞋,活脱而出,就像一只小燕子筑下的巢穴。
邵勇走出家门,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飞霜,恰似茫茫白雾。小树林丑陋的枝柯,毛茸茸的,就像一根根雪花银打造,美得像一个纯真的童话。地上爬满晶莹的菌丝,覆盖住裸露的旷野。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邵勇把男劳力都集中到粪场上:赶车的,抬大筐的,扛尖镐铁锤的,拖铁锲的,呼叫着,吆喝着,闹笑着,口鼻里喷着热气,把沉寂的南大洋唤醒。南大洋在热烈的劳动号子声中,仿佛一个曾经得了伤寒的小伙子,重新恢复了体力。
邵勇抹了把眉毛和睫毛上的霜花,抡动大锤击打铁锨。雪亮的铁锨,插进石头般坚硬的粪堆。铁锨如同一艘正在装载的货轮,吃水线一点一点下沉,把粪堆上的口子越胀越大。扶锨的文明非常兴奋,侧头冲邵勇喊:
“哥,这块比上块更大,怕是这一锨啃不下来啊!”
“怕啥!兄弟,只要裂纹再扩大点,我就把撬杠插进去,撬它一家伙!”
哥俩个有说有笑,完全不把人人叫苦叫累的重体力活,当作是对生命的摧残,而是当作一种宣泄情绪,舞动青春的游戏。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当你不把苦难当成苦难,不把艰辛当作艰辛,而是,把苦难当作历练,把艰辛当作润养的时候,你就感觉不到生活的不幸与悲苦,你就不再怨叹命运的挫折与坎坷。
雾后必出太阳。果不其然,冬天的太阳虽然威力大减,但还是驱散了飞霜,露出红红的可爱的笑脸。
粪场上沉闷的打击声里,古老的夯歌响起来。一块块冻得坚硬的粪土块劈凿下来。精壮的小伙子,乐意拿粪块练气力,专拣块大的搬。扎起马步,一猫腰,双臂一晃,抱起来,螃蟹似地横走,挪到马车旁,一攒劲,“轰隆”,扔进厢板里,震得马车乱颤。围观的人中,喝彩的,竖大拇指的,不服气打擂台的……把粪场变成了演武场。
年轻人就是这样,他们率真,好胜,乐观,好热闹。即使处在苦闷之中,也不会甘愿被苦闷压垮。他们总会变着法子,让平静的生活,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激荡起情感的波澜,喷溅出快乐的浪花。
放学的铃声一响,罗木匠的儿子铁蛋背着书包疯跑过来,后面跟着一群小伙伴。他们早在学校里约好,放学后不回家,直接到副业队粪场。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平时就是东家西家,南街北街,村前村后,离开村子的机会少之又少。一年当中,能坐小火车,去趟鞍阳的没有几个。
自行车富裕的家庭才有。骑自行车那是以后的事。孩子们每天都是靠走,用身体当作尺子,丈量家乡每一寸土地。虽然南大洋穷,可他们对脚下养育自己的土地,有着天然的亲近。一场雪飘下来,上了冻,粪场没了气味,马上被开辟为运动场。分伙抓人,抓小偷,抓特务,打口袋,跳井,跳皮筋……虽然没有像样的玩具,可他们的快乐是具体的,一点不比今天玩电子玩具,打网络游戏的孩子逊色,甚至因为回归大自然,大自然的恩赐,让他们的精神世界更加富有。
铁蛋和小伙伴们到了粪场,四处找寻老根。春天压地,夏天放牛,秋天拉庄稼,冬天运粪肥。这是老根的队上的工作。他性子好,孩子们都缠着他。夏天帮他放牛,其实为了骑牛,图个自在。秋天帮他拉庄稼,其实为了捡烧豆窝子,图个解馋。冬天帮他卸粪车,其实为了坐车,图个自由。春天就没那么诱人,有时也被老根抓了去,牵着老牛压上一来回。
铁蛋远远瞧见老根赶着牛车从地里回来,喊了一嗓子,带着小伙伴们呼啦迎上去,也不管车稳不稳当,纷纷跳上车。牛车在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颠簸,孩子们扬着跑得通红的小脸,随着车的节奏摇晃着小腿。
老根没成家,却喜欢孩子。看着孩子们小家雀般飞过来,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刀一样镌刻在他脸上的苦难,仿佛一瞬间都飞到九霄云外。他喝止黑牤子,等孩子们爬上车,挥起手中的皮条子,轻轻落在黑黑牤子的屁股上。黑牤子得令,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回粪场。
“到地儿了!到地儿了!小兔崽子们赶紧下来。这边要装粪了。”拽下屁股不肯挪窝的铁蛋,“咱可说好了,搭便车可以,不能耽搁干活。”老根喝止了黑牤子,拉了手刹,回头赶孩子们下车。
“咱不白坐你的车,兄弟们装车!”铁蛋最后一个“腾”地跳到地上,朝自己的小伙伴下命令。孩子们闻风而动,闷头挑拣小粪块丢进车厢套。
连双抱起几十斤重的粪块往车里扔。“咣!”的一声,粪块砸在牛车上,震得车身乱颤。铁蛋和小伙伴非常羡慕,试着去抱大些的粪块,可晃着膀子,闭眼,蹬腿,憋气,沉腰,叫喊,累得呲牙咧嘴,使出了吃奶的劲,粪块纹丝不动。铁蛋涨红了脸,朝小伙伴们喊:“都过来,咱们一起搬。我就不信搬不动!”
小家伙们一窝蜂围上来,可人多站不下。铁蛋选了三人,摆开架势,一声喊,一齐发力,可粪块只是动了动。“拉倒吧!屁都累出来了,咱就别逞能了!”一个孩子神情沮丧,一屁股坐在粪堆上。
“都躲开,看你二叔的!”铁蛋正要开骂,却被一个大个子叔叔扯到一边,他抬眼看过去,扯他的是吴连双。吴连双扎住马步,沉下腰,气沉丹田,两臂一晃,忽地将粪块抓起,提到胸前,抱在怀里,迈着螃蟹步走到车前,“轰隆!”把粪块扔进车厢套。
胳膊粗,力量大。这是乡下孩子渴望的样子。干庄稼活,没一身力气不成。老根虽说脾气好,可身板单薄,一个人只当大半个人用。这在乡村是会被耻笑的。老根娶不上媳妇,除了穷,跟少吃饭的本钱也有关。
铁蛋不服气,拣一个小磨大的,还要再比试。老根一把拽过他,好言劝止,“你跟连双斗啥气。他都长成大小伙子了,打小练过功夫。你看满粪场上,这么多老少爷们,除了你邵勇哥,能有谁是他的个?”
老根倒是服气,在强者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谦逊。不逞强,不斗狠,平平安安地活着,是他作为一个过来人,能够为孩子们所做的一点贡献。这是他们课堂上没有的知识,却是一门处事学问。
老根赶着黑牤子,爬上粪场的大坡。铁蛋和小伙伴就纷纷往车上爬。连双却从后面跟过来,一个一个把小孩子抻胳膊拽下来。孩子们不满,翻着眼睛看,可他们碍着连双的体格和本事,一个个敢怒不敢言。老根瞅着孩子们,发了佛心,“让这几个小崽子去吧!都是一个队的。”
“老根,你可别跟俺唱红脸。俺可是为着安全起见。没听说二队翻了车,赶车的老板都砸伤了!”环顾四转圈的孩子,“要是伤了孩子,看你咋向他们爹妈交代?”
连双靠近老根,眼角溜着铁蛋,附在老根耳边说:“铁蛋他妈可还在医院躺着呢!你就不怕再出个岔子?”
老根猛然醒悟,脸上换成为难的表情,强辩道:“俺也不是瞅这孩子可怜吗?”
老根压低声音,动静小得像只猫,可铁蛋似乎察觉到,刚才连双和老根的话跟自己有关。他神情落寞,眼睛里的光彩涣散了,几道浅浅的垄沟犁上了他。的额头。虽说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可他却瞬间感觉自己老了。被点到母亲,他的意识仿佛刹那间觉醒。他与别的孩子不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人也就瞬间长大了。
刘柳公社冬季征兵动员会开过后,南大洋新兵上站体检任务下来了,三十个人。上级要求在上站体检前组织基干民兵整训。为做到生产训练两不误,大批批准邵勇的申请,在春节前这段时间,暂时由金晓阳全面主持副业队的工作。
与金晓阳进行了简单交接,邵勇带民兵在小学操场训练。小学校的一间教室里,陆晓青所在的大队文艺宣传队也在排练。每天上午,学生背书,民兵喊号,宣传队敲锣打鼓吊嗓子,此起彼伏,比赶集还热闹。
列队,报数,向左向右向后转,向左向右向后转走。文明、柱子、栓子,因为是副业队的,自认是邵勇的人,动作做得稀稀拉拉。邵勇凝眉看着,真想上去踢他们屁股,可他还是忍住了。
点名批评了他们仨,产生了一定效果。坚持训练了一个时辰,见大家额头上见了汗,邵勇命令大家原地休息,把文明、柱子、栓子叫到跟前。仨人弓腰蹲在地上,准备好挨一顿臭骂:
“我说你们仨儿能不能要点脸,也给咱副业队争口气。瞅你们走得,一晃三摇,吊儿郎当,南大洋都快让你们走散架子了!”
邵勇劈头盖脸这一骂,倒把哥仨骂乐了。文明憋着坏,抚着锛头,斜着眼,叹着气“连长哥啊,俺们早晨就喝了碗柞树叶子棒子粥,踢两圈正步,二泡尿就撒出去了,哪有力气训练啊!”
“你们喝柞树叶子棒子粥,那别人就吃干饭馒头啦?三十二个人,怎么就你仨知道饿?你们看道明,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多虎实!再瞅瞅你们,站着软趴趴,坐着像只虾,走起来腿拉胯,咋瞅咋白搭。”
邵勇连训带损,把三人的脸,整得一吃一红。围观的人,脸都绷着,不敢笑。
“扑哧!”
文明实在憋不住,嘴巴漏了气。缓了缓,辩白道:
“连长哥,你咋损人还一套一套地呢?俺们和道明不一样。道明想当兵都想疯了,恨不得明个儿穿上军装才美气。俺们就一个老百姓,一亩地,二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年吃顿饺子,没事回家倒着,那才叫得劲儿呢!”
“少叫我哥!你们就这么个心性?还老婆孩子热炕头?睡凉炕吧你!”邵勇忍着笑,憋回去,“我提前给你们打个预防针。今冬兵一送走,我要出趟远门,准备带上几个人。”转着眼珠看,“至于带谁?还没定。想要上大城市逛逛的,就给我好好表现。”
邵勇冷声说道。
“连长哥,带俺,俺一定好好训练!”
“除了鞍阳,俺还没出过门子呢!也算俺一个!”
“俺也想到外面逛逛,尝尝糖酥饼,吃吃老毛子大撇了。连长,队长,哥,可别落下俺啊!”
三人齐齐表着决心,个个争先,唯恐落后。
“那得看你们的表现!瞅瞅你们今天的样子,我真替你们害臊?”
邵勇语气不软,面沉似水。
“那不是没吃饱吗?”
文明嘟囔一句。
“别拉不出屎赖茅楼。咱这儿旮旯,抗联跟日本关东军干,吃草根,啃树皮,也没像你们这么个怂色!”一转身,“集合!”
邵勇一声断喝。文明、栓子、柱子闻令,屁颠屁颠地跑去站队,身板拔得笔直。操场上三十二个人,就像三十二杆标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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