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洋是有名的光棍屯。屯子里光棍多,可不是南大洋的男人有包渣。哪怕是豹光花眼的帅小伙,娶的也不一定是漂亮黄花大闺女。能把二婚女迎进家门,已经是烧了高香。再次一点的,女方带着孩子,当地人管这儿叫拖油瓶。比次点的,还有更次的,肢残算好的,还有智障的。
邵勇打小没少听大人讲老根儿的故事——
老根儿长得小,身板单薄,到了二十多岁,家里开始张罗给老根相亲,可南大洋穷得出名,老根家也过得紧巴,哪有媒婆上门。
农村有句老话,有十门富亲戚不算穷,有十门穷亲戚不算富。老根儿爹脑子一转有了主意。
夏天挂锄,秋后猫冬,村人扎堆儿扯闲篇儿,他爹整天在街上吹嘘,自己家城里有几门好亲戚。大伙都不信。忽然有一天,老根爹收拾得头脚干净,穿戴整齐,出了家门。大伙好奇地追问他去干啥?说是去城里走亲戚。
三天后,老根爹背着大包小裹回来,也不与人说话,急匆匆进了院子,关了家门。从这以后,大伙突然发现老根家有了变化,先是老根一家人的嘴唇开始油润起来,接着,围院的栅栏上倒扣上一枚咸鸭蛋壳儿。一天,二天倒不稀罕,谁家一年到头不吃顿饺子。老根家可了不得,蛋壳每天都在增加,嘴唇隔三差五就光可鉴人。大伙忽然想起老根爹的话,个个脑洞大开,把老根家的亲戚,说得神乎其神!
一天有媒人登老根家门,给老根提亲。姑娘是东庄的。相亲那天,老根早早到了媒人家候着,以示对女方的尊重。候了半个时辰,姑娘和她妈才进门。姑娘人高马大,一脸大麻子。老根心里犯嘀咕,媒人说姑娘出过痘子,感情在这儿等着呐!
乡下规矩,相亲时,男女双方一般到媒人家里,男女青年由家中长辈陪同,通常都是父母,坐在一起拉拉话,就像今天的求职面试。媒人开场白后,介绍大家相互认识。双方长辈讲些场面话,有一搭没一搭,东拉西扯,没啥主题。目的就是不让话茬子掉地上,冷了场子。
长辈当然不会放过年轻人,偶尔问些家长里短,借此考察年轻人的口齿与头脑。男女青年也会偷瞄下对方,了解下大致长相。如果双方较为中意,就会安排男女青年单独到一间屋子,说说话,看看眼缘,来不来电。
本以为姑娘长成这样,心气不会太高,可前脚进门,后脚就出去了。亲事没得商量。吃了个瘪,老根爹不舒服,更不服气。备了一份厚礼央求媒人。媒人碍着情面,又在北边外张罗了一个。
姑娘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小鼻子小眼,白白净净的,挺精灵,没要多少彩礼,彩礼之外,条件是箱栊橱柜全套的。老根家勉强凑了彩礼,再置办不起家具。老根爹心眼快,连租带借塞满了新房。
洞房花烛,小媳妇腰间扎了十条裤带,裹了能上身的衣服,手里操了把剪刀,不肯让老根近身。与老人东西屋住着,老根怕弄出动静,让爹娘听着不好,不敢耍横。头一宿,一个炕头,一个炕梢,衣带未解,囫囵睡下了。
第二天,老根爹和妈早早做了饭,等新媳妇过来吃饭,可只有儿子过来。见儿子精神萎靡,老俩口以为小两口折腾了半宿,心中暗笑,并未多问,让儿子把饭端进去给新媳妇。
乡下规矩:入了洞房,落了红,证明新媳妇是个没开过苞的处女,全家人脸上都有光。不晾被子,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拜堂当天新郎新娘累了,当夜没有圆房;一个是新媳妇是个二手货。
等到贴晌,仍未见新媳妇出来晾被子,老根娘再也沉不住气,拽过儿子问,才知道儿子是个怂包。老根爹气呼呼地向老根面授机宜,让儿子霸王硬上弓。
晚上,吹灯拔蜡,老根鼓足勇气动了粗。小媳妇手也黑,撕扯中抓得老根脸上挂了彩,仍没有得逞。
天亮,吃饭时,老两口见老根的模样,急着问咋样?老根把昨晚的事说了,老两口也愁得唉声叹气。老根娘发了狠,不给她吃饭,饿她一天,看她还有没有力气。
老根爹心里急得像油煎,如果儿子今晚再搞不定,明儿借来的家具,主人家可就来取走了。老根爹给儿子下了死命令,今晚必须把生米做成熟饭。
老根也急,到了晚上,拉了窗帘就要行房。可小媳妇从身下抓起一把锋利的剪刀,猛地把剪尖朝内,对准自己的脖颈,告诉老根,如果再苦苦相逼,就死给他看。好不容易娶个媳妇,怕逼出人命来,老根只得罢手。折腾了二三宿,老根又困又乏,头沾枕就睡得像死猪,可没成想,半夜里小媳妇被人翻窗接走了。
天明,老根家来了不少来搬东西的人。老根爹站在屋外叫儿子。老根从梦中惊醒,揉了揉满是眼屎的眼睛,一轱辘,翻身爬起来,却不见了新媳妇,只看见炕沿上放着一张纸,直惊得魂都飞了。老根顾不得体面,抓了这张纸跑出门递给爹娘。
叔婶、老根:
对不住你们,俺走了。俺在北边外老家处了个对象,家里穷,拿不出彩礼,俺的爹妈反对俺们在一起,可俺们非常相爱。媒人到俺家提亲,俺爹妈恨铁不成钢,把俺嫁出来。俺也铁了心从此离家出走。炕席下有你们的彩礼钱。对不住了,俺们走了!
看完留言,老根爹和娘如同五雷轰顶,一病不起,在炕上躺了半年,相继离世。老根从此再不提相亲的事,成了老光棍。可老根的故事,只是开头,并没有结尾。
南大洋村建社二十年,家底比人情还薄,钱财没攒下多少,光棍却越来越多。邵勇打小就立誓:非带着大伙,活出个样来,给周边村看看。今天六哥同意他成立副业队,那他就可以走上前台。抓生产,可是门学问,虽然他有些想法,可还不够成熟。
洪水退了。南沙河堤决口又合了龙。灾民们陆续搬出临时安置点。邵勇带着民兵帮着各家各户拾掇东西,仔细打扫学校的角角落落。邵普交代要将学校整头整尾地交给孩子们。入秋,孩子们还要重新回到学校上课。其实,就是邵普不说,邵勇也不会马虎。
临近中午,邵勇才拖着满身疲倦回到家。他本想吃了饭,把家里也归整归整,以后忙起来,未必有时间。让母亲弄,他于心不忍。可邵大妈没有做饭,坐在小杌子上挑豆子。邵大妈面前摆着一只小匾,藤条编制的,朴素而光滑,呈现出只有时间才可沉淀下的光泽。
匾里已经装了一些绿豆角。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通风处吊起来,不容易生虫子。邵勇知道,每年入暑,母亲都要煮些绿豆汤,让家里人喝,说是可以解毒避暑。绿豆是母亲亲手种的,不占耕地,寻田头地脑,任意点种,随处生长。往年母亲煮绿豆汤可没这么精心,一粒一粒地从中挑拣,把瘪的,破碎的,虫蚀的,从匾里挑出来,放进右手边的瓷缸里。
邵勇拉了把凳子,挨着妈坐下,不解地问,“妈,煮碗绿豆汤犯不上费这劲儿!您儿子嘴壮,不挑食。就是您不熬这个汤,儿子也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邵大妈笑眯眯瞧着儿子。妈看儿子,是越看越喜欢。她停下手,直起身,佯嗔道:
“你想得倒美!往年让你喝,你还不愿喝,今年还喝得上?”
“那您这是干啥?”邵勇一头雾水,伸出结满生茧的大手,手指灵巧地在匾里翻找,挑拣出不能做种的籽粒,丢进母亲手边的缸子里。
“选种啊!俺想在向阳的房身坡上都种上绿豆,秋天也多收一口粮食。”邵大妈面容慈祥,跟儿子说话,可没有耽误手里干活,专注,仔细,一丝不苟。
邵勇偷眼瞧着母亲,从母亲平静但坚定的目光里,感受到一种不屈服、不哀怜、不妥协的力量,可母亲的行为仍让他费解,“妈!小豆不是四五月下种吗?这都七月了,怕是到了老秋,坐不成果啦!”
邵大妈停下手,笑呵呵地回,“傻孩子,绿豆跟红豆不同。春种,夏种都行。你看春种多了,就以为不能夏种。有时候,人的眼睛是骗人的。”边说边把手扶在后腰眼上,向前尽力伸着腰,想吃力地站起来。邵勇猜是坐得久了,犯了腰疼病,赶紧起身伸手去扶母亲。
邵勇似有所悟,急着问邵大妈,“妈,那这个季节,除了秋菜,还能种啥?”
“毛豆、秋玉米,都行啊!”邵大妈边回边起身去做饭。按理儿邵勇该帮妈烧火,可他却转身出了家门。邵大妈皱了皱眉,不解去冲着儿子背影喊:
“啥事这么急啊!吃了午饭再走呗?!”
“妈,你先吃吧!俺办完事儿,回来再吃……”
邵勇头也不回,顾不上肚子饿。从邵大妈的话里,他找到了困扰多日的答案。被生活折磨得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重又有了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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