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太平原像片叶子,密如织网的大小河流,如同叶脉支支叉叉串联起沿岸的村村寨寨。连日的暴雨令河水猛涨。渤海湾大潮涌进辽浑太三岔河口,大小支流都出现了可怕的倒扳水。沿河的村庄紧急动员,加入抗洪抢险斗争中来。
“南大洋”村里,壮劳力都被派往南沙河守堤。南沙河河面宽阔,傍着南大洋的后身。村前的运粮河较南沙河较小,护堤守堤的任务交给了民兵连长邵勇。邵勇今年十九岁,机灵,壮实,皮肤被紫外线晒成了古铜,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更显青春与活力。
金晓阳与邵勇同班同学,中学毕业,走了狗屎运,当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得意得很。人前背后,自认是红线上的干部,将来,定会接大队长和书记的班,执掌南大洋的天下。在队上待得久了,说话办事,像唱样板戏,拿腔拿调,端着领导的架子,遇事总要压着邵勇一头。这次两人搭档,一个做突击队长,一个做指导员。
“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烦谁来谁。”
小学操场上,莫文明小声跟表哥邵勇嘀咕。邵勇没吭声,扬了扬眉头,果断命令:
“莫文明,马上用广播通知民兵连紧急集合!”
听到广播,四十三个民兵跑步来到操场。整队的工夫,大队派来的大车,拉着粮、油、蔬菜和席子、木杆、大锅、锤子、斧头、铁线、草袋子赶来会合。怕没主心骨,大队长邵普抒队上的更夫老马头派了来。邵勇威严地扫视众人,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顿1秒。看大家挺胸叠肚,精神头十足,满意地点点头,宣布完这次行动的任务,把大手在空中一挥,像个指挥员的样子,命令:
“出发!”
邵勇带着突击队走田间作业路急行。道路泥泞。满载的大车几次陷住。每一次队伍都要被迫停下来拉拽。预计一个小时的路,拖延成了二个小时。邵勇心里有些懊恼,担心被邻村的队伍落下。
莫文明边推车边念叨:“突击队,突击队,刚出村子就拉稀,算哪门子突击队?这要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死?”
文明声音不大,可还是让金晓阳听见了。金晓阳一瞪眼睛,“说啥呢?俺看你脑子里是不是装着稀泥?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大车过不去,吃啥?用啥?”
邵勇走过来,拍了拍文明的肩背,没有说话,猫下腰,铆足力气,喊着号子,“一、二、三……”
大家在邵勇的指挥下,推的推,拉的拉,把陷进泥坑的马车拉出来。老马头甩了个鞭花,吆喝着驾辕的老马,继续风雨兼程……
贴晌,邵勇留下几个人帮老马头搭建营地。他和金晓阳带着大部队上了运粮河堤。好在其他队伍开进间遇上同样麻烦,也是前后脚到达指定位置。邵勇才暗暗舒了一口气。邵勇吩咐:
突击队分成二队,轮流值守,轮流吃饭休息,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准请假回村。
一天,二天,三天……已经是第七天了,队员们体力透支,身体失去了往日的敏健,但没有人喊苦叫累,更没有人退却。队员们不时回身,脸上带着忧虑,眺望淹没在青纱帐里的村庄,不时偷眼望一眼他们的队长,心里嘀咕着,到底还要守到什么时候?除了送粮秣蔬菜的,队上豆大的人也没见一个?替换的人什么时候到?村后可还有条南沙河呀!也不知那边现在啥样啦?
乌云沉沉,如同重重的棉絮低压着标枪般的高粱。一道道扯天扯地的闪电,如同上下飞舞的游龙,瞬间幻化成玻璃的裂纹。沉闷的雷声击打着天阙的高墙,被打开的魔盒,激射出寒光耀眼的飞剑;强大的电流灼烧着蓝焰,蛇一样从天上射下来,直钻进地心里去。轰隆隆的炸雷,像一坨石头碾子掉落在水泥楼板上,弹跳着骨碌远了,四下里都是铙钹鼙鼓的回响……
狂风从绿野上吹来,像头蛮牛横冲直撞,把正在抽穗的庄稼搂头按倒,庄稼又钢丝般奋力弹起,反反复复,不屈不挠,展现着骨子里倔强。狂风把堤脚下的一排大杨树撞得东倒西歪。“咔、咔”树枝清脆地断折声,带着雨季里的湿气,既阴森,又沉闷。没膝深的堤草匍匐着,草狐草蛇般游动,好像被什么驱赶,又好像受到什么惊吓,从堤脚顺着堤坡向堤顶飞蹿。
天底下暴雨倾盆,河道里雨箭翻飞,雨花四溅。疹人的河水如同千百只怪兽浮游,打着旋儿,闷堵在河道里,眼见河水开始起势。
河两岸,堤顶上站满了人。对岸的河堤高大,比邵勇这边的堤明显高着一头。浑浊的河水摇摇晃晃,使着蛮力,扭动着肩背,齐着人们脚下的堤沿儿喘息着。
没过多久,邵勇这边河水开始漫堤,先时还是小蛇一样从堤顶顺坡向堤下游动,慢慢的,整条河就像一口倾斜的大水缸,洪水哗哗地从堤顶往外溢。幸好这边是黄泥坝。对岸的黑泥坝,已经一踩一个脚窝。拔出脚,脚窝里立刻生出泉眼,眨眼工夫,脚窝里灌满了水。
险情,如同一块大石,压得人们喘不过气。人们的表情也石头一样僵硬而沉重。莫文明费力地向邵勇这边移动,眼睛被雨水渍得通红,身体夸张地前仰后合。
“哥,风太大了,得防着兄弟们落水。”文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营地的席棚恐怕够呛。不知老马头能不能看好灶里的火。”
邵勇吐掉唇上的雨水,疼爱地看着肚子里安算盘的小兄弟,大声安慰文明,“别担心,火着不起来,没看这么大的雨。你带个人回去看看,把棚子再加固下,还有那个姑娘。”
他伸手拍了拍文明的肩膀,转头大声对突击队员们喊:
“把手臂挽起来,谁也不准撒手。”
对岸堤顶已经不能站人,在一个老者指挥下,临时组织来的社员惊呼着开始下撤。
莫文明知道堤上吃紧,没叫任何人,独自迎风冒雨,深一脚,浅一脚,赶回营地。
他赤着脚板走得风风火火,完全不顾脚下泥泞。腿肚子上溅的都是黄泥,像刚从拖土坯的泥料里拔出来。他抹了把脸,吐掉流到嘴里的雨水,把手掌拢在锛头上,向雾气糟糟的庄稼地头望。他想看到那个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的姑娘。
营地在一个高埠上,四周调了泄水沟,向着河堤的一面沟上铺着几块木块,搭成简易的木桥。伙夫老马头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了,只剩下那个姑娘。
姑娘围坐在火塘边,把湿淋淋的衣服脱下来,洗了,在火上烤。身上披了一件男人的外衣。沿河人家的孩子,打小在河边玩耍,大都识些水性。姑娘因为在洪水里泡了一阵,喝了几口黄汤,现在看上去眼睑有些浮肿,眼里布满了血丝,但健硕匀称的腰肢,雪白的肌肤,玲珑的鼻子,通红的嘴唇,依然难以掩饰天生丽质。
文明没有走木桥,顺着堤顶,绕到棚子侧后,腰眼用力,抬腿跳过了并不算宽的水沟。他自以为非常小心,外面又是大风大雨,不会引起席棚里的人注意。可荒郊野外,姑娘一个人留守营房,本就害怕,耳朵始终竖着呢,听到响动,心里一紧,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文明猫着腰,轻手轻脚挨到席棚边,眼睛贴在席子的接缝处向里面张望。他看着姑娘雪白的一截小腿,嘴里不禁爬出几条小蛇来。
文明正看得如痴如醉,却不想,原本不动声色的姑娘,突然扔过一只水瓢,“嘭!”不偏不倚碰在文明的面前。幸亏有席蔑子挡着,要不,准在文明的锛头上蒸出个包子。
文明惊得向后一跳,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了水沟。文明扑腾了两下,从水沟里起身。抬头,却见姑娘手握炉钎子,站在面前。
看着文明狼狈的样子,姑娘强忍着笑,脸憋得微微涨红,像三月一颗饱胀的杏蕾。
文明呆立着一动不动。姑娘被他看得急了,骂道:
“瞅你就不像个好人,老实交代,你来干什么来啦?”
“谁不是好人!俺叫莫文明,大风大雨地,连长不放心,让俺回来看看。”文明摸了把脸回怼。
“谁好人不走正道?谁好人不从前门进?快说,你都偷看到什么啦?”姑娘不依不饶,嘴巴厉害得像刀子。
“谁偷看啦?俺就是想跟老马头开个玩笑!”文明灵机一动,把老马头抬出来挡灾。
“不偷看,你鬼鬼祟祟藏在席子后面干什么?还开玩笑,你看这屋里屋外哪有老马头?你嘴咋这么贼啊你!?”姑娘怒瞪双眼,生气的样子更好看。
“俺说了,俺没偷看,就是没偷看!俺怕风大掀了棚子,准备紧紧绷绳,谁知碰上你这么个母夜叉!”文明低下头,打算从沟里爬上来。
“你说谁是母夜叉?”
姑娘气急,挥起手中的炉钎子就打。文明机灵,蹿上岸,转身就逃。文明绕着席棚在前面跑,姑娘跟在后面追。文明跑,嘴却不老实,“俺说,你赶紧进棚子里去,衣裳都潮了。”
“俺乐意,你管不着。”雨忽然小了,似乎配合姑娘的行动。
“你是攉攉别人不心疼吧!”文明拿话敲打姑娘。
“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姑娘嘟着小嘴。
“那衣裳是俺的,你没闻出俺身上的味道?”文明憋不住坏笑。
姑娘听了,羞得就要脱衣服,可手指刚碰到扣子,又停了下来。文明回头瞥见,心里有些小得意。
“春杏、文明,你们俩做啥妖呢?快过来搭把手。”
春杏、文明俩人正在嬉闹,老马头担了一担菜回来。春杏忙不迭地抢步上去,伸手去接老马头从肩上卸下的扁担。
“还是春杏有眼力。文明,你个大小伙子可得学着点。”
老马头笑看着两个年轻人。
文明几步过来,喘着粗气,从春杏的手里夺过扁担,回怼:
“叔,寡有眼神有啥用?还得有力气不是!”
文明偷眼瞄了瞄,噢,这丫头叫春杏啊!为这意外的发现,文明得意地挑起扁担。老马头顺手从怀里摸出烟袋,美滋滋地叼在嘴上。春杏狠狠地瞪了眼文明,攥起粉拳作势要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扭身随老马头不管不顾地走进席棚。
一件花衣服晾在火塘边的竹竿上。文明不好意思多看,挪开了眼睛,撂下挑子,对老马头和春杏说:
“叔,堤上现在很危险,你们这边也要随时提防。”偷瞄了眼春杏,“俺看棚子绷得挺紧,估摸不会有啥事儿。堤上缺人手,俺这就回去了。”
“你们千万小心!这边不用记挂,俺老马头还没糟成棺材瓤子呢!”磕了磕烟锅,“一早,你们前脚走,后脚俺们就把绳子紧过了。你们把营地交给俺们,一百个放心好啦!”老马头笑着看向春杏,“论力气头,俺们不如你们这些牤子,可比搭棚、扎筏子、生火、捅炉子,俺们还真不服你们。”吐了一口黄痰,“放心地回吧!给邵勇带个话,别操心家里。”像是向春杏说的,“咱这儿南大洋十年九涝,遇到大水头别使性子硬扛。要护着大家安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知道啦!”
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像小女子在抽咽。文明边往雨地里跑,边吱应着。老马头和春杏定定地站在席棚门口,看着文明的身影消失在雨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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