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两钱,白术两钱,党参三钱。”
秦颜进来时,梁大夫正在低头仔细核对药方,站了有些时候,见他一直伏案疾书,便出声道:“请问大夫,若是要补血益气,有哪些方子可行?”
梁大夫手头正忙,随口应道:“黄芪五钱,当归两钱,生地黄八钱,小火煎熬,每日三次便可。”
得到答案,秦颜道了声多谢转身便走,梁大夫听到动静抬头时秦颜已经走远,本想替她再把把脉对症下药,现下只好作罢。
秦颜去账房取了药去后院的厨房里煎药,正碰到梁夫人在厨房里做饭,便微笑着招呼道:“夫人好。”
梁夫人擦了把额上的汗,见是秦颜便欢喜道:“今天来,可是又想为公子做些吃的补身?”
这几日秦颜一直向梁夫人讨教如何做菜,所以梁夫人才有此一问,秦颜将手上的药材兑好加水,低眉应道:“算是吧。”
待将药罐放在了炉上,秦颜转身去看梁夫人炒菜,静静看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菜?”
梁夫人莞尔:“这道菜叫做蟹黄豆腐。”
秦颜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将放在一旁的盘子拿起来看了又看,奇怪道:“这便是蟹黄么?”
梁夫人摇头笑道:“只是名字叫的巧罢了,蟹黄其实是煮熟的鸭蛋黄压碎加少许水,做这道菜,应先将洗干净的豆腐切成小块,放入油中,接着将蟹黄也倒入锅中轻炒两下,收盘时用少许豆粉勾芡,加几粒枸杞即可。”
秦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偶尔认真的插一两句话请教,比如问为什么要先放豆腐而不是先放蟹黄,如果先放蟹黄会如何,又比如说炒青菜时不小心加了多了盐,是不是可以再多加点水做汤,再或者如何一眼分辨出盐,糖,面粉之间的区别等等,梁夫人经过几日的锤炼已是处之泰然,有时候遇上答不出的,甚至还会跟着想为什么。
手上得了空,梁夫人叹了一声道:“其实身为女子,应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恕妾身多嘴,我见姑娘你好似十指不沾洋葱水,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吧,只是既为人妇,便该知道如何对自己的夫君才是好,要学会冷了为他添衣,饿了为他做饭,凡事亲为不假手于人,这才是夫妻之道,好在你们还年轻,日子还很长,妾身是过来人,看的出你们对彼此关怀有加,这份情意应各自珍重才是。”
秦颜陷入了思考,这世上许多女子循的是女戒,遵的是三纲五常,而她却是自小读着战国策,孙子兵法长大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应该怎样做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她只会以自己的方式站在李绩身侧,用力所能及的力量帮他铲除不平之处,生死与共,这样应该也是对的吧。
梁夫人见秦颜想的出神,以为自己话说重了,便转移话题开始说些别的,梁夫人为人本就爽朗热诚,说到兴起就开始讲她与夫君如何相识,最后竟说到两人有了孩子是何等开心,秦颜本就不多话,眼下更只有点头的份,好不容易瞅了一个空,秦颜连忙打断梁夫人道:“夫人你的菜要糊了。”
梁夫人惊呼一声忙去看锅里的菜,秦颜乘此机会迅速道:“我去院子里帮忙劈柴火。”
“劈柴这样的粗活哪要你来”梁夫人手忙脚乱下劝阻,哪知一抬眼,秦颜已经不见了人影。
秦颜埋头三两下劈完了半垛柴,起身时发现医馆的一名伙计拿着斧子怔怔看着自己,秦颜想了想,笑的可亲道:“劈柴么?”
那伙计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的点头道:“多谢姑娘帮忙劈柴。”
秦颜摆手微笑道:“不必客气。”
伙计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一时也想不明白,自言自语般嘀咕道:“这柴火大约能烧上三天了。”
哪知伙计的话刚一说完,秦颜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朝厨房赶去。
经过几日的悉心疗养,李绩的伤势已是大有起色,终于能下床坐在院子里透透气,旁观着往来求医的百姓,有年迈的老者,正直壮年的男子,哇哇啼哭的孩童,他们神色或焦躁或乐观或哀愁,比起宫中千人一面的谨言慎行不知真实多少,不必揣度不必防备,如此看了半日,李绩竟也不觉得疲惫,反而沉浸其中。
锦儿端了篮子从前堂摇摇晃晃的跑出来,转头看见李绩坐着发呆,便跑到李绩面前蹲下,然后一言不发的看了半晌才问:“叔叔,你好些了么?”
李绩恍然低头,见锦儿黑白分明的双眼充满困惑的看着自己,点头笑道:“好多了。”
锦儿觉得十分高兴,两眼弯弯的举起手中的篮子道:“既然这样,我们一起来剥豌豆吧。”
李绩失笑,点头答应,将锦儿手上的篮子拿来放在石桌上,李绩捻起一枚豌豆夹,看了看,好奇道:“这就是豌豆原来的样子么?”
锦儿刚好蹭上石桌边的凳子,听李绩这样问,不禁睁大圆滚滚的眼睛惊奇道:“你没有种过豆子么?”
“是啊,没有种过。”李绩笑了笑,低头将豌豆皮拨开,露出一排整齐饱满的圆豆,翠绿泛着清气,这个样子他便有些印象了。
锦儿眼珠一转,偏头道:“我们来比赛谁剥的快好不好?”
不等李绩回答,锦儿已经抓了一大把豆角放到面前,肉呼呼的胖手抓起一个一捏,豆角鼓开,里面的豆子便像玉珠一样落了下来。
看锦儿做的如此熟练,李绩不知不觉也起了比试的心思,学着锦儿的样子将豆角一捏,然后剥起来,向来都是执掌生杀的手此刻剥起豌豆来竟显得十分笨拙,原来这就是平常人的生活,许多事情可以有机会慢慢的学。此时此刻,李绩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的感受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剥了半天,篮子里的豌豆夹越来越少,李绩头上隐隐见了汗,这时锦儿突然欢快道:“剥完了!”
面无表情的瞟了一眼锦儿面前小山一样的豌豆粒,李绩继续低头剥剩下的豆荚,锦儿见他没有反应,便探头朝篮子里看了看,当即拍手笑道:“我比你剥的多,叔叔你真笨!”
活了这么些年,这是头一次有人胆敢明目张胆的说自己笨,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娃,李绩不动声色,手上的动作却快了许多。
“咦,姐姐来了。”
耳边突然传来锦儿的低呼,李绩剥豆子的手一抖,几颗豌豆滴溜溜的滚开了,若无其事的将豆子放回篮子里,然后将篮子稍微推开些,李绩状似随意的朝秦颜而来的方向看去,在见到她手上的东西时,面色微微一变。
走到跟前,秦颜将托盘上的东西在桌上摆开,看到桌上的篮子,她抓了一把豌豆问李绩:“这是什么?”
李绩心里突然就觉得平衡了。
正在这时,锦儿挥着胖手大叫道:“你们都是笨蛋,连豌豆都不认识!”
李绩镇定的扫了一眼四周,见已经有人朝这边看,干咳了一声,本想出言哄骗一下小孩,没料到有人更快,闪身挡在桌前,秦颜一把捂住了锦儿的嘴,神色淡然道:“你娘没告诉过你,随便指责人是不对的么。”
锦儿目光一闪,点点头,秦颜这才松开手,却听锦儿小声道:“可我娘也说做人要诚实”
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秦颜心道,然后装作没听见,微眯起眼笑得异常温和:“你爹方才在叫你,还不快去?”
锦儿小小的身子不可抑制的往里缩了缩,忙不迭点头道:“我去了!”说完,连忙跳下凳子,一溜小跑走了,连篮子都忘了提。
秦颜开口提醒,没想到那孩子跑的更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这时一声轻笑传来,秦颜转身,李绩也发觉了,随即转移目标指着篮子道:“这是豌豆。”
秦颜挑眉:“你知道?”
李绩一愣,反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秦颜目含深意的看着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方才锦儿不是说我们两个都是笨蛋么?”
“其实,不是这样的”
李绩想解释,可又找不到接头的话,索性掩唇低咳了几声,秦颜果然当真,将桌上装着黑漆漆汤药的碗往前一推道:“这些药是补血益气的,喝了便好的快些。”
李绩看着药碗迟疑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的端起来喝,再难闻的药他还能喝下去,若是秦颜心血来潮拿他来试菜,那才是苦不堪言。
正喝着,秦颜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梁大夫,便微笑道:“梁大夫有何事?”
因秦颜站在桌前,梁大夫一时没有看到李绩,只对秦颜道:“早上本想替姑娘把脉,可姑娘当时走的急,眼下正好。”
“可我身体并无大碍。”
秦颜目露疑惑,李绩喝药的动作一顿,认真倾听。
梁大夫摇头道:“姑娘此言差矣,医者父母心,若是有不便之处但说无妨,不必介怀。”
秦颜细想了一下,肯定道:“我确实无恙,早上不过是向大夫询问补血益气的方子而已。”
“难道不是姑娘你”话音未落,李绩突然被药水呛的咳嗽不止,秦颜急忙转身去看他的状况,那梁大夫这才注意到秦颜身后的李绩,待看到桌上的药碗,立即明了,随即决定悄无声息的离开。
在医馆这些日子,两人也会帮些小忙,比如帮着包药磨药等等,倒结识了些病人,李绩时常会坐下来听他们话话家常,偶尔还会说起当今的国家社稷,自己也好像融入了其中,渐渐领悟出百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他今后又该做些什么。
这一日,李绩照样在一旁听等候在院外的病人闲聊,一位老妇人取了药也不出门,目光一直朝李绩这边张望,李绩这两天见经常见她来抓药,只当她是寻常病人,便礼节性的微笑着颔了下首,哪知这老妇人竟像得了什么暗示,目中光芒瞬时大绽,身手十分利落的走了过来。
若知道这老妇人其实是这镇上专替人做媒的赵媒婆,李绩是断不会对她这般客套的。
“这夏天真是有些闷热,倒叫人受不住,我见公子你脸色不大好,可是生了什么重病?”老妇人边挥着手中的帕子,边热络的搭话。
李绩见老妇人眼笑眉开,竟会觉得不自在,便生出些戒心,淡笑道:“不是什么重病,只是有些受不住这热罢了。”
那老妇人笑容更盛,李绩心里还在揣测,便听她继续道:“不是重病就好,我见公子生的一表人才、气势逼人,将来定是人中龙凤,令堂真是有福气。”
李绩莫名觉得好笑,随口应道:“在下的父母已仙逝多年。”
老妇人笑容一僵,不过眨眼便恢复如常,仍是不依不挠的搭话:“听公子口音是京城人士吧,你定不知道我们镇张员外家的女儿生的那叫一个标志,柳眉凤目,细腰朱唇,说话都是斯斯文文的,将来嫁了人一看便是贤妻良母,谁若娶了她倒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李绩恍然大悟,这老妇人原来是为他说媒的,听她口中所说的张小姐反而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论长相,不是美貌冠绝,论起斯文,她大约连边都摸不着,贤妻良母,估计在她的人生里就没出现过这样的词汇,可莫名的,真正让他生出了不枉此生的念头。
那老妇人见李绩一直不说话,以为是在考虑了,越发说的殷勤,便是连一向善于克制的李绩也有些受不住了,刚一蹙眉,正见秦颜从大堂里出来,李绩眉目舒展,朝秦颜笑着招呼道:“娘子。”
下意识的四下张望一圈,秦颜这才去看李绩,见他身边站了个神色僵硬的老妇人,对比李绩的和颜悦色,秦颜顷刻领悟,随即牵起嘴角,柔声应道:“夫君——”
李绩眼角一跳,面上仍是淡淡笑着,转头去看那一脸尴尬的老妇人,语气越发温和:“这位夫人,你方才说的我没有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那老妇人哪还有方才的热情洋溢,只随便糊弄了几句就大摇大摆的走了,秦颜瞧着她离开,转头时神色已恢复了一惯的冷然,语气警惕道:“你怀疑这个人?”
李绩目中笑意一闪而过,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人实在难缠,再晚一些,我的祖上八代都要被她问遍了。”
秦颜沉吟片刻,严肃道:“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再呆下去恐怕行踪暴露,是时候该启程了。”
李绩明显愣了一下,目光踟蹰,好像要问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终是一笑道:“既然要走了,便陪我在这镇子里散散心如何?”
秦颜微微一笑,反问:“有何不可?”
镇只是个小镇,房子是白墙黑瓦,此时正是日暮时分,火烧般的云霞仿佛胭脂般抹上屋脊墙壁,使人一眼看去便觉得平和宁静,碎石铺成的路上常有务农而归的百姓错肩而过,若是遇上牵着耕牛的,便还要让出些道路才行。
李绩与秦颜二人漫无目的走着,两人都没有开口,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散心而已。
待走到了镇外,前面横出一条小河来,有几名女子在河边浣衣,不时嬉笑着,李绩终于在河岸边停下,背对着秦颜,目光露出淡淡的怅然。
“很好。”清风吹起岸边杨柳的同时,李绩突然打破沉默,低道:“这里很平静。”
秦颜走到他身边,看着河边笑闹的女子道:“这里虽小,但民风淳朴,百姓过的安逸知足,自是好的。”
李绩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垂下头,片刻后去看秦颜,问:“若离开这里,你打算往何处去?”
秦颜笑道:“京都我不能再轻易现身,亦担心父亲的安危,离开这里,自然是要跟你去吴蜀与父亲会和。”
目中光华一闪,李绩小心的克制着有些雀跃的内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失落,信手折了一片柳叶,李绩怀念道:“许多年前有人教过我用叶子吹曲,也不知眼下还能不能吹成调。”
秦颜偏头道:“不能就不能,我又不会取笑你。”
李绩微微勾起唇角,将叶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曲声先是青涩,不多时便渐入佳境,自有一种低吟婉转,令整个小镇陷入了一种古旧悠远的意境,河边浣衣的女子交耳巧笑,不时朝这边看来。
暮色渐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突然合着乐声浅浅清唱,不胜哀凉。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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