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终于到了。
凤仪阁上又是花团锦簇、华灯高悬。悠扬的笙管丝竹伴随华美的唱腔,时而舒缓、时而激越,袅袅地萦绕在宫苑上空,又被熏熏如醉的晚风轻荡,散入了漫天的繁星之中
此时舞台上正上演着“醉眠芍药裀”
“香梦沉沉眠芍药、芳心脈脈又谁知?朦胧醉眼芳树下,玉容半被落花埋”
梅雪霁扮演的史湘云身着淡粉的撒花小袄,素白罗裙,满头的青丝斜挽,一半用芙蓉点翠簪松松地别着,一半柔顺地披散在项间。星眸斜睨,樱唇含笑,脚步踉跄而轻灵,把一个半醉半醒的娇憨少女刻画得丝丝入扣。
蓦地,从舞台上方的一面小窗里,飘下五彩的花瓣,仿若一阵花雨洒落在她的身上。她在花雨中含笑旋转,裙袖飘飞,好似一位婀娜轻灵的仙子,在万花丛中翩跹起舞。渐渐地,她倦了、累了、慵懒地倒在繁花似锦的山石旁,落英缤纷,缀满了她的衣襟、鬓角手中的纨扇落地,她坠入沉酣的梦中
从台侧悬着的胭脂色纱灯中投下的柔光淡淡地笼罩在她的脸上,那唇边绽开的笑竟仿佛青光一般清丽而明媚。
齐云灏端坐在台下,凝望着舞台上香梦沉酣的“史湘云”专注的双眼微微眯起,唇角不由也勾起了笑意。
从他貌似镇定的表情中,谁也无法知道此时此刻他心中掀起的波澜。
落花如雨,粉衣仙子裙袂翩跹这一幕如此熟悉,仿佛一只手拨动了心弦,让他再次回到了万花山的樱花林,回到了和霁儿初遇的那一刻。
那时的她娇媚而俏皮,轻灵地往人群中一闪,转瞬消失了芳踪。抛下他在花树下痴立守候、怅然若失。
那种感觉如今回想起来,依然让他怦然心动
再抬起头时,却蓦地发现台上的梅雪霁已然不见,换成了冯惜惜和如妃扮演的宝黛在那里委婉低唱。
心,忽然焦虑起来,他抬起眼,努力向后台张望。霁儿,他的霁儿在哪里?此时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告诉她当日初遇时他内心的感受。
然而,重重帘幔遮挡了他的视线
“母后,”他站起身来,对着程太后微微欠身“儿臣有事先行一步,请母后恕罪。”
程太后微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道:“去吧。”
深宫寂静的花间小径上,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梅雪霁笑吟吟地走过一丛胭脂色的菊花,忽地回头身来,弯腰折了一朵在鼻端轻嗅。
今晚,她的心情如同手中的这朵怒放的菊花一般灿烂绚丽。
数日来辛苦排演的红楼梦果然没有让众人失望,从开场直到方才,热烈的喝彩和掌声便没有停息过。
呵呵,想不到她梅雪霁真的具有导演和编剧的天赋,更想不到的是,那些从没演过戏的嫔妃公主们竟能个个全情投入,演得不比专业演员差
唱完了“醉眠芍药裀”她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偷偷地离开了凤仪阁,开始毫无目的地在晚风轻拂的花园中漫步。
此刻的她,也如史湘云一般,带了些微的醉意,脚步轻飘、心绪如飞
耳边忽闻水声潺潺,定睛看时,却是一架飞瀑挂于山石之上,清流泻玉、湍急不绝。银白的月光从云幕间静静地洒落,山石边的一丛修竹在清风中曼舞婆娑,灰白色的青砖地上,重叠着深深浅浅仿如写意泼墨一般的竹影。
在那竹影之上,另外附着了一个影子,淡淡的,恍若远山似有似无的岚气。衬着月华竹影,说不出的孤寂与缥缈。
带着三分好奇,梅雪霁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不防却迎上了一双夜一般幽暗深邃的眸子。
“雪霁”
他轻唤,银色的袍袖在晚风中翩飞如仙。
心“嗵”地一跳,她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回望他:“天驰?”
“是我,”他镇定地微笑,迈步缓缓走近,却在离她一尺之处忽然止步“真巧”
她有一些紧张,忙掩饰着启唇而笑:“是啊,今日怎么有空进宫?”
他专注地望着她,双眸泛出了一层琥珀色,几近透明却又深不见底。
“今日太后大寿,我也在被邀之列。刚才,还看了你们演的红楼梦。”
“是吗?”她轻咬下唇,双颊有些微微发烫“见笑了。”
“哪里?演得真好,”他温和地笑着,蓦地垂下了眼帘“只是,你演的那场醉眠我不曾看完”
“为什么?”她有些诧异“我演得不好吗?”
他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双目中依稀闪过了一丝伤痛。
良久之后,和煦的微笑又展开在他的嘴角:“近来,过得可好?”
她愣怔了一下,随即含笑点头:“好。”
“是吗?”他的目光流转在她的眉眼之间“深宫之中,毕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本性纯真,身处其间,一定要多加小心、懂得保护自己。”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仿若涟漪般地在她心头漾开,她垂下头,用浓密的长睫遮住了微红的双眸。
用了很长的时间,她才调理好自己的心绪,微笑着抬起头来道:“你呢,过得可好?”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眯起眼,凝视着远方被风拂动的树梢。良久,他方才回过头来牵唇一笑,声音悠远而低柔。
“泉语山庄里,你的酒香芙蓉开花了。是紫色的,从花心到瓣尖,渐次地由深变浅,花蕊娇黄如赤金,花开之时馨香醉人”
她的心一动,霎时之间乱了节拍。
酒香芙蓉
当日她被齐云灏迎回宫中时,匆忙间遗落了他为她辗转觅得的花种。日后每每念及,心中都会涌起一丝莫名的酸楚和痛惜。
很多东西,一旦失去了,也许就是缘尽、也许就是永诀。
然而,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痴人,明知无望,却偏偏还要固执地埋下种子,期冀花开?
带着惶惑和黯然,她仓猝地别过头去:“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不及看清他的反应,她匆匆地转身,刚跨出一步,腕间却蓦地一暖,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地扣住。
回过身、抬起眼,她再次与他对视。只一瞬间,他恬淡自若的面具被霍然撕开,露出了骨子里深邃的痛。苍白而略显瘦削的面庞上,深不见底的眼眸燃烧着幽蓝的火焰,双唇紧抿,带着沉重与不甘
他攥紧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的身侧,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痴望她清丽如百合一般的容颜。
“天驰,你”她错愕着,一时忘记了推拒。
“让我好好看看你,”耳边,他的呢喃低回如梦呓“该不会又是梦吧雪霁,是梦吗?”
“不是。”她掉过头,想脱开他的手,冷不防却被他一把搂入怀中。他的胸怀宽广而温暖,带着炙烈的心跳,一阵阵地鼓荡着她的耳膜。
“本以为可以放下、本以为可以忘记,可是百转千回之后,我却依旧无法做到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退让、恨自己顾虑良多。也许,如果当初抛开心中的重重阻碍,今日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听着他的低诉,她心神俱颤、慌乱无措,感动、心痛、惶恐、无奈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胸中糅杂成一团。
就在这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天驰,是你在说话吗?”
她的心骤然一紧,忙不迭地推开他,后退一步,回头向身后望去。月影横斜,夜色如歌。从浓密的花树丛中缓缓绕出来一个青蓝的身影,裙衫飘摇,身姿娉婷,头上八宝镶银扁簪在月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不久,那人走近了。眉如远山、面似芙蓉,嫣红的唇角带着甜美的微笑正是齐天驰的新婚妻子,澄亲王府的王妃凤凰。
“呀,原来梅小主也在。”凤凰乍见梅雪霁,脸上立即浮现出欣喜的光彩“呵呵,方才还在看你的醉眠呢,谁知一转身又在台下见着了。”
梅雪霁尽力收敛心神,对她报以微笑:“是啊,真巧。”
凤凰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流转到齐天驰的身上:“天驰,刚才你是在和梅小主说话吗?”
齐天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垂下眼眸:“你来做什么?”
凤凰温柔地一笑:“起风了,怕你衣衫单薄,急着给你送这个来了。”说着,她伸手将臂上挂着的一领墨绿色薄呢斗蓬搭在了他的肩上“赶紧披上吧,回头冻着了可不好”她一边说,一边转到他面前来,踮起脚试图替他系上斗蓬的带子。
齐天驰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从她手中接过带子自己系好。
第七十三章何得愁中曲尽生
凤凰眸光一闪,面上却丝毫不以为意,温柔地启齿而笑道:“天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齐天驰抬起眼,深深地望着梅雪霁,目光中带着无比的眷恋和不舍。最终,这一丝情绪还是如同划过天幕的流星一般消逝无踪,留下的只有恍如夜色一般的苍茫辽远。
“我走了。”他叹息着背转身去,顺着幽暗曲折的小道,大踏步地径自向前。
“等等我!”凤凰在身后轻唤,提了水蓝色的八幅绣金裙追随齐天驰而去。
梅雪霁呆立原地,目送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银袍玉带的男子,倜傥温雅,有如庭中玉树,傲立拔群;衫拢碧烟的女子,妩媚娇柔,似缠树的紫藤,绰约生姿。这一对碧人风华双绝,观之令人雅羡。
然而,看他们方才的情形,仿佛并不恩爱啊“本以为可以放下、本以为可以忘记,可是百转千回之后,我却依旧无法做到”天驰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那样痴情、那样无奈的语调啊难道,这一段情,她已然放下,而他,却仍然固执地不愿释怀?
心,蓦然地酸痛,为天驰的痴情、为凤凰的依恋、为已逝的往昔
清凉的夜风中忽然传来了悠悠的笛声,笛声飘扬淡逸,仿佛一缕情丝,袅袅地在人心头一绕,却又倏地飘远,不见了踪迹。
那吹着的,是一首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梅雪霁侧耳细听,只觉得词义曲韵无一不与她此刻的心境合拍。渐渐地,胸中起伏的纷纭和苦涩平复下来。她情不自禁地踏着一地细碎的月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碧水、回廊,廊下残荷扶风,一轮明月在水,被荷影搅动,幻成点点碎银,散漫地荡漾开去。笛韵杳渺,涤去人脑海中万千的愁绪,将心幽幽托起,在天地间轻盈飘荡
回廊的尽头,是一架将落的紫藤花。花叶扶苏,掩映着一袭明黄色的长袍,袍角飞扬,腰间用丝绦系着的玉佩朦胧生光。
似在意料之外,又似在意料之中,她停驻了脚步,望向他的目光闪烁迷离。
他回过身,笛声却依然不止。天上月轮、脚下碧波映上了他的眼眸,清湛澄澈、温柔似水。
一朵、两朵、三朵深紫色的紫藤花悄然坠落枝头,落在她的襟上、发上、肩头。
他看在眼里,停下了玉笛,缓步走近她,为她摘去缀在髻上的落花。唇边,一丝浅笑荡漾如涟漪。
“相逢是缘,可否请教小姐芳名?”
她一愣,凝睇他专注的眸子,良久方才嫣然一笑:“小女子梅雪霁,是栩宁齐云灏的妻子。”
一丝感动拂过他的双眼,他定定地望着她,嘴角因为甜蜜而轻轻扬起。伸出双臂,他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怀着怜爱、怀着珍惜,他紧紧地箍住怀中的娇躯,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飘然离去
掬月宫寝殿。
梅雪霁伸手从榻边抓起月白色的绫罗寝衣,披在自己裸露的双肩上。回过头,她望了一眼睡在身边的齐云灏。此时的他,虽然深堕梦乡,却依旧锁着双眉,薄唇紧紧地抿着看起来,睡得并不安心
方才在床榻之上,他对她的爱抚近乎痴狂。缠绵悱恻、澎湃激荡,让她欲生欲死、迷乱无章,仿佛要将满腔的爱意就在一夜之间尽数燃尽这种天崩地裂一般的漏*点,让她内心隐隐地生起了不安。
将寝衣裹紧,她悄然从御榻上下来,赤着双足走到了窗边。窗外,是月华笼罩下,闪烁如银绸一般的太液池水。间或有涛声拍岸,为这静谧的夜晚更添了几分梦幻。
梅雪霁倚着窗子,心中情不自禁地浮现了今晚在上林苑中所经历的一幕齐天驰深不见底的瞳眸、温暖而宽阔的怀抱;凤凰柔情带笑的娇容,以及二人之间若即若离的眼神和前后离去的背影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迷茫而纷乱。
然而,更让她纷乱的是齐云灏谜一般深邃的双眸,含着眷恋和忐忑注视着她,直到坠入沉沉的梦乡。
莫非,她和天驰相拥的一瞬,落入了他的眼眸?
如果是,他为什么不向她质疑、责问?如果不是,那他反常的举止又因何而起
“霁儿,霁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呓。
她回转头,却见榻上的齐云灏已经侧过身来,一边闭着眼低唤,一边用手摸索着身侧空无一人的锦褥。
蓦地,他睁开眼睛,霍然坐起。
“霁儿!”他吼叫,额头上布满星星点点晶亮的汗珠。
梅雪霁微吃了一惊,赶紧奔到他的身畔,抓住他的手道:“我在,在这里。”
他抬起眼,细细地看着她,忽然一把将她抱住:“别走!”
她鼻子一酸,把头伏在他的怀里,柔声道:“我不走,我就在你身边。”
他把唇紧贴着她的额角,深深地吻着,声音暗哑而低沉:“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离开了,我到处找寻,却”
她抬起身,用手捂住他的嘴:“别说了,那只是一个梦。”
他不语,定定地望着她,眼底升起一种类似无望的情绪。
“你在不安什么?”她温柔地凝视他,凑过脸去在他唇间留下点水般的一吻。
“怕失去你,”他眯起双眼,与她的目光缠绵交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与你接近,越是患得患失,纵然把你握在掌心,依旧惴惴不安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抑郁和无助,仿佛秋日里掠过树梢的微风,在她心底柔柔地拂荡着。她伸出手抚向他的面庞,他乌黑的眸子熠熠生辉,唇边带着一弯无奈的弧这一刻,他的面容英俊得让她心痛。
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拥紧了他:“你不用不安,也不用患得患失。今生今世霁儿只爱过一个人,他就是霁儿的夫君云灏霁儿不会走,永远不会。”
“永远?”他喃喃地重复她的话,目光一点点地燃亮“霁儿,你说的是永远?”
“是的。”她微笑,俯下身去从蜀锦靠枕下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丝轴交到他的手里“三年之约取消了,换成了一辈子的相守,你可愿意?”
他错愕着将手中的丝轴攥紧,抬起眼来静静地望着她。
她倚着他坐下,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上。
“还给你,从此以后,再无隔阂。还有,”她抬起脸,目光闪烁晶莹如同暗夜的宝石“我会天天喝药,给你一个孩子让你拴住我”
他不语,伸出一条臂膀紧紧地搂住她,眼眸之中隐隐有泪光泛起。
她抹了一把腮边的泪,低头扯出项间的碧玉指环,努力地对他展颜一笑:“这个可以不还吗?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的东西,虽然当时你送得并不情愿,但是我却想一生将它戴在身上。”
“霁儿”他低叹一声,喉间滚过千言万语,一时却无从说起。
俯过头来,他柔软的双唇附上了她的,用辗转缠绵的深吻,一点点地燃起了她的喘息。生着薄茧的手掌,带着炙热的温度顺着她的面庞慢慢滑下,顺着寝衣下玲珑的曲线,游过细长的颈项、圆润的肩头、酥润的芳胸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月白色的寝衣如同一只翩飞的蝶,轻盈地落在地上,九重华帐中再次春色酣沉。缠绵缱绻中只听得齐云灏的声音温柔似水。
“一生相守,从今以后再无隔阂”
骄阳似火,天高云淡。
花剌使臣的来到,在栩宁城内掀起了一片轰动,百姓们扶老携幼,纷纷赶赴城外观看。一时间城门旁人山人海,喧闹非凡。
一阵尘烟掠过,成队的人马簇拥着八宝镶顶的绿帷马车缓缓而来,车后五色的彩旗迎风招展。再往后,就是满载着珠宝裘皮的辕车,所到之处,引来观者阵阵惊叹。
这次大相罗臻措带来了二十位精壮的骑兵,一个个身着彩衣亮甲,骑在高头骏马上,说不出的威武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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