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指尖碾碎的虫卵
吾人化为尘土
脆弱的力量永难持久
一切美好归于泡影
……
1819年8月12日,星期四的早晨,南塔开特海港港口的一条划子将船长小乔治?波纳德送到了“埃塞克斯”号上。波纳德二十八岁,是年轻的新船长,然而看上去并不年轻,过去四年里他只有七个月没有待在“埃塞克斯”号上,先是当二副,然后是大副。除了他的前任丹尼尔?罗素船长,没有谁比乔治?波纳德更了解这条船了。
埃塞克斯号是南塔开特作业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中的七十多条捕鲸船之一,随着世界鲸油价格的持续上涨,世界其他地区经济的衰退,法国刚从拿破仑的铁蹄下复苏过来,英国忙于欧洲金融霸主地位的巩固,拉丁美洲闹独立运动闹得沸沸扬扬,而南塔开特的村庄正在成为美国最富庶的城镇之一。
波纳德身上带着一卷羊皮纸,那是一封“埃塞克斯”号两位船东写给他的信,信中用简洁而直接的语言告诉他这位新船长,他们对他有什么期望。在更早的一次航行前,他的前任丹尼尔?罗素曾经收到过一封同样的信。
信中写道:
“尊敬的朋友:
“尔乃”埃塞克斯“号之首领,念船已开航,再无浅滩可就之下锚。吾人之命令为,尔应乘第一股顺风出海,续至彼太平之洋,奋力获取抹香鲸油,尔及“埃塞克斯”号任一船员均不得擅自非为,当以“埃塞克斯”号及其人员妥善保全为要务。祈此航行短暂且收获良多。顺颂福瑞,永为宿友。
““埃塞克斯”号船东代表”
“基登?福尔杰,保罗?梅西”
波纳德把这封羊皮纸写就的信前前后后看了十五遍,生怕漏了一个字。他能够感到船东们给予他的巨大期望,这份期望给予了他巨大的压力,也给了他巨大的权力。他明白船东们的意思,这封信给予了身为船长的他巨大的特权,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将成为船员们讨厌的独裁者,在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决断一些惹是生非的船员们的生死。
就在两个月前,他和十九岁的玛莉?里德尔在第二公理会教堂举行了婚礼。玛莉的父亲,是一个殷实的鞋匠和制绳匠,也是那个教堂的执事。新婚不久,他应该陪在自己怀孕不久的妻子身旁,历史上怀孕的妻子盼望出海的丈夫一去不返的故事实在是多如牛毫。
在港口,波纳德顺着“埃塞克斯”号船舷攀登而上,朝船尾后甲板走去时,他注意到,全镇的人都在注视着他和他的船员。整个夏天,岛上不停地有船出航,有时一个星期要出发四、五艘。但是“埃塞克斯”号和“赤利”号离开后,就会有至少一个月的间歇,才有另一条船出发。对于渴望娱乐的南塔开特人来说,这将是一个不短的间隔。
乔治?波纳德巡视着船上的情况,“埃塞克斯”号的三根桅杆和一根斜桅都固定良好,桅杆上有很多水平排列的帆桁,矩形帆就系在其上。而二十多块帆布和桁目此刻都用索具牢牢固定着,如果有一个生手从甲板上看去,“埃塞克斯”号就像一个巨型吐蝇蜘蛛织的网络。
波纳德对船上的船员们并不满意,他们都手忙脚乱、糊里糊涂、笨手笨脚,只有大副欧文?蔡斯和二副马休?乔伊令他满意。波纳德和蔡斯从四年前就一起在“埃塞克斯”号上共事,这个 身高五英尺十英寸的大个,当年才十八岁,以一名普通水手签约雇佣,但是他精明能干,升得很快,第二次航行他就成为了一名舵手,而现在他才二十二岁,已经成了大副。
在一个的冷僻角落里,波纳德见到了一个男孩,和每一个南塔开特男孩一样,他有着宽阔的鼻子和看起来开朗热切的脸,八月的烈日将他的皮肤炙烤地陈旧而粗糙,黑乎乎的油液浸透了油的肋骨,他趴在堆在甲板上的鲸油提炼炉转台旁,用抹布擦拭着甲板,一直从甲板一路擦到吱吱嘎嘎作响的分隔舱,分隔舱里,橡木和柏木散发出油脂、血型、烟草色唾液、食物、盐、霉菌、柏油和烟气的臭味,这样的臭味也熏染了男孩。在犹如地狱一般闷热的船舱,男孩却以百倍的辛勤劳苦工作着,他听到船长行步的动静,卷起零落的绳子惊恐地看了过来。
“工作挺勤快啊,小伙子。在我见过的勤杂工里,你是最勤快的,你叫什么名字……?”波纳德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在抬起头来的男孩右侧脸颊上看到了一道血红的手印。
“我叫尼克尔森,船长。”男孩低着头,眼神阴翳。
“大副打的?”波纳德问道。
“是的,”男孩低着头,语气虚弱,“我刚才偷懒了,蔡斯大副打了我,说,躺懒是要付出代价的。”
波纳德收回了赞扬,道:
“那就好好干,当年他刚上船的时候,比你可勤快精明多了,所以他才能升得那么快!才三次航行,就已经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话说回来,你今你几岁?”
“十四岁。”男孩不敢直视船长的视线,只是轻轻地回答。
波纳德吸了口气,道:
“那你是这艘船上年纪最小的了。加油干吧,现在年景不好,海员工资只有十美元,船上可不按肤色和年纪分配报酬,多劳多得,只要你够勤奋!”
“谢谢船长……”男孩重新低下头,继续用破了的拖把擦拭着布满黑油和污渍的甲板。
西南风逐渐刮了起来,出发的时间已到。船员集中了为起锚准备的粗绳,大副蔡斯确认甲板上一切准备妥当,然后下令船员到起锚机旁。起锚机是一个长柱形的木头,两端有双排孔眼,水平安装在甲板舱口前。船员们分八人站在两端,每个人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四个向着船尾方向,四个向着船头方向绞动,借着起锚绞盘提供的机械助力,巨大的、还在滴着泥水的船锚从海底升起。当绳头从锚链中拉出来时,分配在桅杆上的船员松开了帆布,然后在大副的指挥之下,最终被圈圈链条缠绕的长锚被捆绑在了舷樯上,锚杆末端的环牢牢地挂在了船骨上凸出的锚架上。
海上的日子可没有那么轻松。枯燥、乏味,不能再高级船员的眼皮底下跳舞、唱歌、玩闹、吸烟、喧哗、吼叫。严格禁止女性的船上,目力所及之处清一色都是高壮如牛的伙夫、管事和桶匠,白天干活,夜晚睡觉,不管刮风下雨,所有人都要在甲板上四小时一换,轮班执勤。
每天的伙食也是单调有限,船上总是会预留一部分食物以备不时之需。只有在向东南的航线途中,船才可以在亚速尔和佛得角群岛停留补充一些食物,那时候船员们才有机会吃到新鲜的蔬菜。
如同滑雪者横越山坡一般,埃塞克斯号捕鲸船并不沿直线航向合恩角,而是取决于大西洋主要的风向。船在最初的西风吹动下,向南方和东方的非洲和欧洲驶去,然后又在东北信风的吹动下,回来横越大洋,向着南美洲方向驶去。在跨过了赤道经常没有风的赤道无风带后,在东南信风的推动下,向南方和西方进入风向变化频繁的地区,然后又遇上西风,使得绕过合恩角的航程极其困难。
开船的前三天,作为新手中最年幼的一员,尼克尔森饱受了晕船的痛苦煎熬,脾气暴躁的大副蔡斯在早晨八击钟后,见到他在甲板上跌倒翻滚、要死要活的模样,直接强迫他吞下了一块系着绳子的肥猪肉,然后再拉出来。这样一直反复折磨,直到他的症状消失。当精神稍微好些时,尼克尔森已经是面色焦黄,吐得腹空身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风暴和波涛是捕鲸船的常客,也是船员们成长的催化剂,在风浪中生存下来的船员,眼中都会逐渐带有一分军人般的锐气。这股锐气可不是面对千军万马、枪炮箭雨所打磨出来的,而是在与远比枪林弹雨还要残酷的自然、抹香鲸搏斗之中积淀出来的。
一年多的航行在狂风暴雨之中度过,在遭受了船员争抢腌牛肉、放火烧岛捉海龟、热瘟病、水手逃船失踪、小艇捕鲸等等险象环生的经历折磨后,吃了一年多鞭子的尼克尔森终于脱变成了一个成熟而富有丰富经验的水手。至少,接触过血与火洗礼的他懂得了沉默,虽然内心富有达尔文式的好奇,但是这份好奇心也仅限于在查尔斯岛上考察鹈鹕、鬣蜥之时。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同步通讯和高速交通的时代,太平洋的规模都难以把握。从西面的巴拿马到马来半岛有一万一千英里——差不多是哥伦布到新大陆航程的四倍。从白令海峡到南极洲有九千六百英里。同时,太平洋也很深,在蓝色的海面下,蜿蜒着这个星球上最壮阔的山脉,以及深入幽暗的水底达六英里的火山群。从地理上来说,火山环绕的太平洋是世界上地壳运动最活跃频繁的地区,有岛屿抬升,也有岛屿离奇消失。
赫尔曼?麦尔维尔称这片六千四百万平方英里的海洋是“地球波涛拍打的心脏”。
南半球的季节总是颠倒的。进入了一八二零年的十一月。大概是因为受到热瘟病影响转离了航线的关系,又或者是时运不济,亦或是以往六岁离家的抹香鲸改变了家庭组织习惯,从九月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埃塞克斯号碰到了他们出航以来最尴尬的情况:整整一个月,连一只抹香鲸也没碰到。随着船上的水果干布丁、黄油奶酪和牛肉日益减少,船长的脾气日益暴躁,而大副的言行也越发激进。
屡次的失败和惨淡的收获激发了大副蔡斯的冒险精神,在因为过分谨慎导致舵手放走了一只落单的幼鲸后,蔡斯终于夺过了舵手手里的标枪,放出了豪言壮语:
“不是鲸死,就是艇破!做这个行业最需要的是雄心壮志!”他自信满满地夸耀道,“一个驯雅的人永远战胜不了大海!”
十一月二十日早晨,晴空万里,微风阵阵。蔡斯调整了捕鲸船上的人员位置,并且开始偏离原先预定的航线,进入了加拉帕戈斯以西一千五百多海里,赤道线以南四十海里的海域。在早晨八击钟时,瞭望哨上的高级船员突然吹响了哨声。
“前方发现喷水!”
“彩虹!是彩虹!”瞭望哨上,一名船员突然喊道,所有的船员都望向了前方喷水的区域。
船长、大副和二副已经聚集到了船头前,用望远镜隔着船舷眺望着远处的海面。
真的是彩虹。
在前方半英里处,一道彩虹从水濛濛的海面中拔出,在天际画出了半个圆弧,又坠入海中。它七色分明,艳丽辉煌,灿然夺目,仿佛一座巨大的彩色拱门,凭空矗立在大海的中央。而在彩虹的下方,一道道的鲸鱼喷出的水柱如同蘑菇云一般绽放开来,辉映着晨日的光辉。
“都还愣着干什么?这是吉兆!还不快给我放艇,你们这群懒鬼!”
大副振臂高呼,厉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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