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勇是个老实人,管理厂子勤勤恳恳,但是太正了,在这方面还真不如许如意脑袋动的快,这也是许如意要回去处理的原因——那个武小双她有印象,很是混不吝,罗勇这种正派人搞不定他的。
许如意就说:“别的您都不用管,就帮我约好,就在咱们小食堂就行了,那边地方小,明天二楼就别对外营业了。”
罗勇连忙应了。
许如意气定神闲,让本来着急的罗勇这会儿也镇定下来,放了电话后,事情仍然没有解决,他虽然不至于松口气,但却觉得压力小了一些,喝了口水,这才去了旁边的办公室,车间主任和张林还在那边等着呢。
见了他进来,两个人都看过来,尤其是张林,表情很是尴尬,一方面厂子对他们实在是不错,自己这时候却想着另谋高就,怎么看,也不怎么道义,另一方面,还有一种被人逮着的窘迫。
他没吭声,等着罗勇对他宣判——他猜想着,要不是苦口婆心劝,要不就是拿出厂子对他们的好,斥责他们多么吃里扒外。
哪里想到,罗勇说的却是:“张林啊,这事儿我已经跟厂长汇报过了。厂长觉得不是大事,她明天从粤东回来,中午请你们吃顿饭,就在三食堂二楼,跟你们好好聊聊。不过你们放心,是走是留,我们不强制的。你把这话告诉武小双和其他人,也不用宣扬,明天中午,直接去三食堂二楼就行。”
张林真是目瞪口呆。
当时武小双暗地里鼓动他们离开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就是这得秘密的来,要是让厂子里知道了,恐怕是不能够放人,他们想的是,将愿意走的人的名单拿出来,签上了字,给了日本公司,由日本公司跟燎原厂谈。
公司谈,还能不答应吗?
哪里想到,罗勇也没说什么,许如意居然也没说什么。
怎么这么容易吗?
晚上下班的时候,他找武小双,武小双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不能这么容易。厂子里这些年培训花了多少钱。咱们厂职中的老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来的,都是南河大学和南河工业大学教授兼任的,技术方面,是全秉信项南开他们这些八级技工们手把手教的,这得多少钱。”
“为了练手,那些进口设备没少弄来让咱们拆卸了解,这又得多少钱。一个人身上不下万八千。能这么容易放咱们走?”武小双不信,“不是报警了吧,到时候一网打尽。”
这会儿武小双宽敞的三室两厅房子里,坐了二十多个人,都是他鼓动同意跟着他离开的,大家一听都惊了。
这两年没有那么严格了,但是谁听到警察不害怕?
“不能吧,咱们厂长和总厂长都挺好的,不能这么对咱。再说了,人都是自由的,这年头国企工厂辞职的也不少,哪里有不干了就要抓起来的,要是真这么弄,那是犯法。”
这么一说也对,不过又有人问:“会不会让我们还钱?培训费用这些,是不是需要还啊?!”
这一提,立刻大家都不同意,“这怎么算,咱们培训了后,没在厂子里工作吗?没付出劳动吗?你说把房子还回去还正常,还培训费就离谱了?”
没想到的是,一说房子,大家都不吭声了。
其实谁都知道,这年头个人是没有产权的,所谓的分房子,就是将燎原厂的房子分给每个人住,你在这里工作,就有居住权,退休了也有居住权。但是,如果调走了,就要将房子交出来,到新的地方分房子住,产权是厂子的。
如今他们要辞职了,这房子说什么都不可能还住着,大家心里都在担心这事儿呢,还没来得及提出来。
房子一方面是值钱,另一方面,这年头南州还没卖的呢!
武小双是不太担心的,他老婆在木艺厂里当会计呢,这房子肯定是收不回去的,至于其他人,他没接话茬,就来了一句:“反正人家的条件开得这么高,这房子哪里没有,又不值钱的东西,你们自己衡量。明天再说吧,你们愿意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武小双说不去,这些人从他家出来就小声议论:“咱们去不去?”
“他那意思,就是不让去的。”
“也是,许厂长这么厉害,去了不被骂的狗血喷头,都要走了,何苦呢。”
“你不去?”
“我不太想。没必要得罪武小双。不过他有句话说的挺不对的,他老婆也在厂里自然不用交房子,我老婆没文化,进不来,我可是要交房子的,他说的也太轻巧了。”
当天晚上,许如意就交代了一下工作,带着潘华坐了飞机回了南州市,到了南州的时候都已经是凌晨了,略微休息,就去了厂子跟罗勇问了问具体的名单,工厂是12点下班吃饭,她十一点半就去了三食堂等着了。
哪里想到,一直等到了12点出头,一楼食堂里已经满是人了,二楼食堂却空荡荡的,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许如意面色如常,罗勇的一张黑脸气得通红:“他们这是太过分了!就算是不干了,也不能这样!”
潘华也气得不得了,“他们这是觉得以后不在这里工作了,没必要再挨一顿训,真是小人之心。”
“厂长!”潘华说,“我去把他们叫来!”
许如意就道:“不用,我去。”
罗勇连忙问:“这会儿都下班了,恐怕早就去各个食堂吃饭了,要不等着下午上班,我再去通知他们过来。”
这就是罗勇不行的原因,许如意说,“你当真觉得他们胆子这么大,拒绝了我这鸿门宴,还没心没肺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他们是不敢得罪武小双,也不敢得罪我。我看,这群人就在车间里,哪里也没去。走吧。”
罗勇都有点不信,不过还是跟过去了。
许如意在前走的器宇轩昂,他俩就在后面紧紧跟着,这会儿已经到了十二点半了,大家都在吃饭,或者吃完了回家休息,去往车间的路上几乎没人,许如意这么一路过去,倒是没几个人瞧见。
只是越往那边走,罗勇就越怀疑,武小双他们能这么老实,待在原地呢?
等着走了大半,就瞧见张林匆匆往这边走,一看见他们三个,张林立刻立住了:“厂长,罗厂长,我我我我……”让他传达的话完全没做到,他显然也紧张,我我我半天才说出来,“武小双看着,他们都不敢来,我就想过来说一声。”
罗勇连忙问:“都在车间呢?”
张林点头:“都在呢。”
许如意听见后,直冲着车间进去了。一进去就听见了机床运转的声音——许如意这边是三班倒,不过吃饭时间是停机的,显然,这群人等在这里,也没闲着,还干活呢。
潘华本身挺气愤的,这会儿又觉得这群人真是可气又可笑。
因为声音大,里面的人根本就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一般干活还扯着嗓子说话:“小双,厂长等着咱,不去是不是不好?”
“我是寻思着,厂里对咱们不薄,叫咱们不去就算了,万一找过来也没人,就太过分了。”
就听见武小双笑眯眯地说:“我不去,你们想去就去呗!”
他这么说话,谁还敢说去呢。
车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武小双就勾了勾嘴角,他就知道,这群人不敢得罪他,毕竟600块一个月的工资,去哪里找?至于许如意的算盘,他清楚的很,肯定是想留人的,他不能给许如意这个机会,他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多拉人呢。
要知道,带走一个人就有一千块的提成。
可就这时,就听见一个声音:“我说怎么没人,原来都在这里呢!”
这声音太熟悉了,立刻大家都扭头看过去,看到来人,谁也不说话了。武小双是无所谓,许如意都追到车间里了,他更可以跟别人说,燎原厂恐怕真不行了,厂长都急了。至于其他人,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如意说:“忙着手上的活,别分心。”
她都发话了,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赶紧把手上的活忙完了。
等着一个个结束,机床一台台停止工作,车间里的噪音慢慢地小了下来,除了武小双,所有人都觉得,许如意虽然没说半句话,却有种说不出的压力在四周散开,让人忍不住就有些退缩了。
尤其是小组长孟敬祖,他是最后一个结束加工的,当他的机床停止时,平日里噪音最大的车间也陷入了安静中,高达十米的顶棚,让大家的呼吸声都仿佛有了回声,许如意一直没说话,孟敬祖只觉得心跳一开始还不明显,随后就渐渐地扑腾扑腾扑腾加速了起来。
每跳一下,就仿佛有锣鼓敲响在耳,都仿佛在告诉他,四年前,他们是怎样的状况下,被燎原厂接收的,这四年中,燎原厂没有嫌弃他们,而是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让这群知识不多技术一般的工人脱胎换骨。
每跳一下,那种愧疚就会慢慢地,从被压下去的缝隙里逸散出来。
直到他看向许如意的眼神,渐渐地不敢直视,想要挪开。
就这个时候,许如意终于开口了:“行了,就算是要走,想把活赶出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吃饭还是要吃的,走吧,吃了饭再干!”
咦!
所有人都以为许如意即便不是狂风暴雨,也会是冷淡疏离,谁能想到,她居然把他们的那点小心思说成了加班,说成了站好最后一班岗。这……谁不诧异?谁不意外?
原本他们是觉得惭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许如意,而现在,许如意给了他们一个特别好的理由。
——我没有逃避,我就是加班呢。
不少人的脸红了起来,也有不少人那股子愧疚变成了酸涩,谁不知道燎原厂好,谁不以燎原厂为自豪,这几年,他们是实实在在以燎原人为荣的。当然,他们同样为荣的,是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厂长。
别人家的厂子挣钱了,涨工资那是一点点长,哪里像是他们,厂长是真能挣钱,也是真敢发钱。可以这么说,全国的工厂恐怕都没有他们待遇好。
如今,厂里有困难的时候,他们却要商量着离开。
纵然想走的时候给自己了无数的理由,外面的工资更高,有更好的发展前途,现在谁不是挣大钱?工厂里发的再多都是死工资,一辈子就是个工人没前途。
可现在,刚刚的愧疚加上许如意这句替他们找补的话,多多少少,大家都不自在起来。
许如意说了就直接往前走:“走吧。”然后半句都没给他们解释的意思,大家于是稀稀拉拉的,一个接一个的,就想跟上了。
武小双是没想到许如意有这本事的,进屋跟没见他一样,两句话就把人给忽悠走了,他立刻喊了一声:“走什么走,不说一起出去吃饭吗?许厂长,您别这样,厂子好的时候我们尽力干活,从来落下过什么。厂子不行了,我们都找到好去处了,你总不能拦着我们吧。”
“您家大业大,妹妹生意做的大,都开小汽车了。我们都是老百姓,指望着挣钱呢。您拦着我们干什么?放我们一条活路吧。”
这话是真过分,罗勇都想骂他,许如意却没搭理他,扭头看向了孟敬祖:“孟组长,咱们相处也虽然年数不多,但是也不少,我这个人怎么样,你是什么评价的?这么不信任我吗?”
孟敬祖一下子被问到了脸上,他也不能不回答啊。
而且,纵然要走了,有些话还是要公允的说的,“您有好处给我们争取,别的厂子升职加薪都是按部就班,咱们不一样,您从来就是积极给我们争取的。”“您也挂念我们,一个大厂长,啥事都帮,去年老王家老娘半夜生病,恰好碰见您出差回来,您直接让上车,送到了医院。”“您也公平,有事找您从来不偏袒。”
连着说了几条,孟敬祖才停下,其实还有很多。
不过这对许如意足够了,她说:“那就是了,怕什么,我能吃了你们吗?走吧,咱吃顿饭,就算是不干了,怎么着,以后就当不认识我了,别忘了我可是个大厂长,说不定还有用的我的地方呢,这么不联系不好。”
“再说了,谁说我不让走的,想走就走啊,咱们有规定,辞职就可以离职的。前几年张美义考上大学没让走吗?我就是怕你们吃亏,有些事情要交代你们,怎么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
居然,不是要拦着?!那武小双的话就完全不成立啊。
所以这次许如意说走,武小双都没办法拦着,许如意也没搭理他,带着人就出门去了。武小双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担心有什么差错,厚着脸皮也跟上去了。
潘华见状,立刻撒开腿往食堂跑,等着许如意带着人上来,菜已经上的七七八八。人数不多,一共23位,都是厂子里技工,各个岗位都有,许如意让人直接拼了个大桌,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她毫不犹豫坐了下来,还给罗勇安排了位置:“老罗,你坐对面。”
等着都落了座,都没等许如意说,孟敬祖他们就已经开始问了:“厂长,您是要叮嘱我们什么?”
武小双也冷眼看着,显然如果许如意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是忽悠人呢。
许如意怎么可能说不出来呢,她直接说道:“我是昨天听到罗厂长说你们要去日本的公司,那边也是终身雇佣制,可以干一辈子。我觉得人往高处走,这是不错的,但是,我又怕你们吃亏,回来叮嘱一下。”
“这个终身雇佣制形成的时间很早了,主要是为了职工对企业的忠诚度。就跟大部分夏国工人一样,一般一辈子都会在一个工厂,不会任何改变。但是,咱们这里是有明确的规定,不犯错是不会开除解雇的。但在日本,终生雇佣只是一种理念,或者可以这么说,约定俗成的契约。”
“而且,这条契约在日本可能会更安全一些,毕竟他们还有工会法、劳动关系调整法和基准法制约。但是,在夏国是没有相关法律的。”
大家可不知道这些,一听终身雇佣就以为跟夏国一样,我不想走就能呆一辈子,这一听,可就愣了。孟敬祖说:“那不就是说,人家想让我们走,我们也能走?”
许如意点头:“是这样的。所以,我叫你们来,为的就是提醒你们,这五千块的安家费,一个月六百块的工资有没有写在合同里?合同里有没有写明你们的工资奖金以后是怎么样增长的?有没有写明你们究竟签多少年,如果无辜解雇的话,将要赔给你们多少钱?还有等等一系列对你们的保障。”
许如意越说,孟敬祖他们就越迷茫,他们哪里懂这些啊,就是算着那边钱多又是国外的公司,燎原厂又不行了,怎么都好一些。
但现在,他们也心里暗暗思索起来,真的,只说给这些,如今闹得人尽皆知,可合同没瞧见,一项落在纸上的都没有。
他们有算计才会愿意走,如今算计回来,自然能想到,如果要是贸然辞职了,再去谈,人家还落实这些许诺吗?
不少人的冷汗就细细密密地出来了。
武小双也反应过来,连忙说:“怎么可能,人家是外资,外资管理都是规范的,怎么可能想不到?肯定会有的。”
这就不用许如意说话了,许如意也懒得搭理他,潘华直接说:“外资规范吗?前两年想要通过合资吞并国家财产这事儿才刚结束,送进去不是一个两个,他们规范什么?他们有利益就会沾的。”
“之所以愿意要你们,不就是想趁机搞垮燎原厂吗?等着燎原厂不行了,你们还有什么用?说是在夏国建立分公司,你们也是这行的,谁听说过?一个个傻不拉几的,人家整我们,我们好不容易团结一心努力抗争,熬过这些日子赢了就再也不受这个气了,你们倒是在后面撤火!”
“就没见过你们这种人。别想着有点技能在身上,人家就必须用你们。你们这种人,去了人家也不会重用的,起码我一个助理就不敢用,我就不信,那些老板们不害怕,有事你们跑的比谁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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