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辰英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两人又完成了一次勾兑。
次日,朝会之后,姚辰英安安静静地回政事堂应卯,不再与祝缨争吵,祝缨却又拉着他做事——各地刺史马上就要入京了,他们得赶紧把来年的预算给做出来!
两人忙了一整天,这天施季行值宿,祝缨回家,被祝青雪迎在门口:“大人,夫人来了。”
祝府里,夫人就是指的岳妙君。
……——
祝缨大步走入府内,王允直等人都回家吃饭了,岳妙君正在灯下看书。祝缨进屋,岳妙君便将书扣在桌上,起身道:“可算回来了。”
祝缨将帽子摘了递给祝青雪,走过去问道:“有事?宫里?”
岳妙君道:“宫里无论如何都是能够应付的,我来是为另一件事——你开科录女官的事,已经召告天下了?”
“是啊。”
岳妙君叹了口气:“今天早上,他们问我……”
岳妙君出身岳家,虽是郑府的太夫人,实与仕林关系还算密切。岳桓前两年过世,侄子们与她的走动虽少了一点,却仍未断。今天,侄子到郑府拜访,询问的就是这件事。仕林中是有非议的。
岳妙君本人是很支持祝缨的,当时说:“相府的事,她一女子,这样方便。且也未见她们府里误事,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不拘一格也没什么。总好过把局面做坏,似以往那般朝上乱七八糟,难道就好了?
你如今也是大臣了,该想的是国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廷先安宁下来,再瞎讲究吧!”
当时把人给劝了回去,侄子虽然肚里说,姑母嫁到郑家之后,就有了点勋贵们不讲究的毛病。岳妙君所言也确实有理,半信半疑地回家了。
岳妙君便跑来给祝缨透信儿。
岳妙尹道:“这件事,对他们,比你自己做丞相还要可怕。用得着你时,管你是不是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他们也用。开科录女官不一样,独个儿的女人,做再高的位子也可以。怕的是制度。一旦成了定制,绵延下去,想想数代之后的情状,有些人能吓死。铤而走险,要攻讦谋害你也说不定。”
“我知道,”祝缨说,“刘先生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正因如此,我才要现在做。一个制度,只有足够长的时间里实行了,它才算有用。
一个孩子,你把他带到世间,也至少要长到七岁,才能自己活下去。太小了,他连讨饭的话都不会说,只能饿死。别人要打他,连跑都跑不掉。
我的时间不多了,能早些做就早些做。
至少要有两到三次科考,让京城的人熟悉这件事。哪怕我死后被废止,以后有事有人能想起来还有这条路。至于推行天下,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留给后来者。”
“不要说丧气话。”
祝缨道:“并不是悲观。我做事您是知道的,一向是要谋划周全。否则不足以成事。所以,贵妃那里,还请你多多费心。选她的儿子,其实是选的她。陛下一天好一天歹的……”
岳妙君道:“知道。贵妃的名份,也是个麻烦,太后倒是名正言顺。每日总要生事。”
祝缨道:“您家的公主……”
岳妙君道:“我又不曾辖制太后,她就是心疼嫂子,账也算不到婆婆头上。齐王回来了,她们母女怕是心里有鬼。”
“您心里明白,那我就不多问了,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说。”
“我才要说这样的话,你眼下要做的事,有什么用到我的,只管说。”
“好,”祝缨一口答应,“正好,二十三娘也在准备试卷,您帮忙掌掌眼吧。王叔亮那里,我看他不很乐意,为防他不愿意帮我出卷子,我自己也准备一份的好。”
岳妙君笑了。
……——
考取女官的事儿,京城也曾见过,因为大理寺、京兆、长安、万年等不时会选补些女监里的官吏。少见,但不是没有。
不过那都是“特例”,是以男女大防为理由招录的。像祝缨这样,正式的官员,以前是完全没有的。
没两天,祝缨就收到了弹劾,认为她做事有悖律法礼仪。哪怕你说是你开府的属官,那也不行。因为礼和法里都没提到这个是对的。
非但如此,御史还将王叔亮、施季行一并参了。姚辰英因为回来得晚,写奏本的时候他还没回京,因此逃过一劫。
三人被参,姚辰英还能为三人说句话,斥一句御史:“大惊小怪,此事早有先例。”又目视祝缨,让她说句话。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记得……哦,现在说是五十几年前了吧,朝廷上议过。”
皇帝打起精神,问道:“果有此事?”
“有,”祝缨说,“当年参与的人都不在了,不过旧档还在。当时,臣在大理寺,议设女监。王云鹤、刘松年还帮忙了呢,郑熹是支持的。王云鹤是京兆尹,没几天,京兆尹也录了女丞。郑熹就是当时的大理寺卿,政事堂还是陈峦、施鲲做丞相,旧档上面有他们所有人的签名。”
亲爹牵涉其中,王、施二人被捆住了手脚。皇帝命人查档。户籍、田地的档案十年一换,但是官员、文书类保存的时候就很长,还能找到。纸已经泛黄发脆了,字迹还很清楚。
当时也是争辩过的,现在让祝缨辩经,她也懒得从头再来。此时倒有一个好处,“旧例”是可以拿来援引的。
然而御史又说,这是“从权”的“特例”,与相府不相干。祝缨要是为了做事,可以自己举荐,但不该这样公开的选拔。
御史说得十分小心,避开了“女人不能上朝站班”这样的话,毕竟祝缨还戳在那里呢。
祝缨从善如流:“也罢,我自去选人。既然如此,要讲究‘大防’,各地再增设司法、司法佐。陛下,臣当年在南方的时候,遇到过一件案子……”将当时府衙内司法佐管理女丞、女吏,趁机行不法的事也给说了出来。
由此提出:“让男人管女人,也是容易伤风化的。设女官专管她们吧。”
御史惊呆之余,气得头脸都通红了,又要争辩:“岂有此理?丞相当为国家计,为何事事都要先讲个男女?”
祝缨无辜地道:“那要不就一块儿考?一遇到事就要分男女也确实烦人,索性就都不讲了?”
王叔亮咳嗽一声:“不是那个意思。”
祝缨双手一摊:“那是哪个意思?我什么时讲究过?这不是先生们凡事必要我分个男女,倒不看事情做没做好,先把人打量个透?这么死盯着女人,是有什么癖好么?”
眼看这吵得仿佛之前的党争一样热闹,施季行脑袋嗡嗡的,马上站了出来,喝退了御史:“无事生非,只知添乱!”
姚辰英不反对,施季行又为了局面不得不出面,三位丞相同意,王叔亮也难反驳。更重要的是,皇帝已经倦了,御史想力挽狂澜的努力于焉失败。
祝缨又拿出一个奏本,这是刘昆的手笔了,就是请各地设立女性的司法、司法佐、法曹之类,以及,官学里的医学生应该正式收一部分女学生——男女大防。你要讲,则郎中与病人,够亲密了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如果说设女法官还是强词夺理的话,医学生这一条还真是有道理的。
施季行瞪向祝缨:你怎么又来事了?
姚辰英道:“陛下?”
不同的皇帝会有不同的处理办法,以前是让相关的大臣商议,如今这位皇帝却是说:“散朝,丞相留下。”
他还有一件事:如何处置齐王?
以皇帝的心意,杀了吧,斩草除根。但他不能自己讲出来,这样有损他的“圣名”。皇帝情愿以比较简单的,还有反悔余地的“女官”换取丞相们一个处置齐王的主意。
四个丞相就凑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先说了:“朝上这许多人争吵不休,人多嘴杂争不出什么来,反倒误事,齐王的事且不及提及。施相公,你看如何办?”
施季行还分管着大理寺,齐王的案子就是他在查——他是从大理寺出来的,且一直在朝为官,上手更容易,而祝缨久在安南且在管着西陲、户部所以这事不是祝缨在管。
施季行的效率颇高,自齐王出奔,他便在暗中准备了,近几个月更是在处理齐王党羽。此时也给了皇帝一个结论:“废为庶人,流放。”
王叔亮也附议。
姚辰英却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前线的时候就接到皇帝的手诏,让他弄齐王。他又不傻,把齐王杀了,他也怕物议,所以绞尽脑汁弄了个活的来。当着皇帝的面,他装死。
皇帝道:“只恐他贼心不死,如之奈何?”
祝缨一直不说话,直到皇帝点名。祝缨道:“国法如此。”
皇帝道:“诸位都这样看么?唉。”
丞相多少看出了一点皇帝的心意,更加无人肯担这个离间骨肉的名头了。施季行又提及其他的政事,其中一条就是祝缨开府选官。皇帝瞅了祝缨一眼,道:“这个,御史无论有理无理,都是有人这么想、这么反对的,容我再想一想。”
待其他的事都说完了,皇帝又留下了祝缨,问她:“相公,必要女官?”
祝缨道:“他们都骂到我脸上了,男女大防,我就防给他们看!身边没姑娘,我不自在。”
皇帝苦笑道:“我若让您自在了,您能让我也自在么?”
“陛下怎么不自在了?齐王已然归案,陛下的危机已除。”
“庆父不死……”
祝缨摆了摆手:“国法,国法。陛下为什么要让丞相循私呢?丞相、三法司依法而断,这是国法。您家里,没有家法吗?太后在宫里颐养天年,没点儿事做,不会无聊无趣么?”
皇帝恍然大悟:“善!”
祝缨道:“那今天的奏本?”
“准了。”皇帝笑着说。
“齐王的案子,还依国法不?”
“依!”
“齐王案有施季行,我就与王叔亮去管科考了?”
“可。”
第545章 缝隙
祝缨与皇帝把条件谈妥,最后请皇帝与个条子:“请一纸手诏,我好与政事堂说。您手诏上不必须写什么国事家事,只消写齐王事依法而办,我劝他们别管您的家里。至于女官、女学生,您只写同意,磨牙的事,我来。”
不用自己费心,皇帝也愿意做个好人,一面写了,一面说:“我的事倒好周旋,您的……若只是相府倒也还罢了,其余的,只怕不妥。也罢,这样。”
他在手诏还人情似的附加了一句,祝缨开府,官员自择。
祝缨道:“多谢陛下,剩下的事,我来。”
皇帝通常最恨臣子说“你别管了,我来”,但祝缨这句“我来”,皇帝听到耳朵就觉得一阵舒心,他也笑道:“能者多劳。”
“不敢。尽心尽力而已。”
一君一臣,都满意达成了自己的目标。
于皇帝,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齐王钉死在罪人一栏,顺带让太后老实一点,他身体不好,只好选择最重要的事情拿捏住。且丞相之间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对皇帝而言并不是坏事。这种对势态的判断本不须人教,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没有蠢到家,自然而然就会生成一种对事势的喜恶。
于祝缨,大旗拿到手了,可以开干了。她只要一道缝。
揣着皇帝写好的条子,祝缨回到了政事堂,另外三人都在,已经心不在焉地干了一会儿活了。
外面响起向祝缨问好的声音,里面的人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假装喝茶的、假装起身抻腰的都有。祝缨走进来,三人都看向了她,王叔亮试探地问道:“陛下对齐王?”
祝缨掏出手诏来在空中舞了两下:“依法而办。”
施季行道:“请拿来一看。”
如果只是“依法而办”皇帝要本不用写这玩意儿,他们本来就说的是依法而办,那还写个鬼?
果不其然,祝缨把手诏递过来施季行就觉得不对,这黑乎乎写了一大片的,不像是只有四个字。拿到手里展开,施季行先不急着发表意见,而是看了祝缨一眼:不愧是你。
王叔亮、姚辰英传阅了一回,姚辰英无可不可的,沉默不语。祝缨与岳妙君走得很近,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延续了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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