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模特

    一
    男人是画家，他有一双骨节突出干净细长的手，容易让人想起一种姿态美好的植物。他握笔松松垮垮的姿势像极了凡高，那个失掉耳朵的荷兰男人有着火一样的双瞳和冷酷丑陋的面容，而这个男人却有着纳喀索斯一样美好的五官。
    女人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手握画笔神色专注的男人，尽量保持着自己原有的神态，可面前这个男子让她动容。
    你，表情，不要笑
    男人开口，敬业的他有着令人不容置疑的严谨，他的话像料峭冬天的雪花纷纷扬扬侵入女人的身体，女人听来却是冰冰凉凉那么沁人心脾。
    女人是模特，女人一丝不挂。
    二
    一个小时以后，男人起身，抖掉自己身上的铅笔屑，随意地抽出一叠钱给女人，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女人的手缓缓抚过那叠带有男人体温的钞票，在女人看来，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张对她来说，仅仅是作为她要见她的借口，女人是作家，她不缺这几个钱。
    那日路过这个城市，无意间看到一位画家要招募人体模特，而那位画家，正是当时名噪一时的青年才俊沈一文，他有一个癖好，专画女子，他笔下的女子，汉服唐装，妩媚妖娆。于是女人很想一试，她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在一个画家的笔下，会不会如一朵红莲妖娆地盛开。
    女人见到男人的那一刻，心里就被一种轻柔的湖水溢满，湖底有水草在缠绕，飘飘荡荡，它们在歌唱，它们的歌声刺入女人的胸膛。玫瑰开放，女人知道，她爱上了这个好看的男人。
    三
    可是，男人爱着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着细长妩媚的眼，纤细灵活的腰，媚惑人心的声线，像一只行走在黑夜里的轻俏的猫。
    他叫她玫，玫是一个歌女。
    男人每个不归的夜晚，都在酒吧里听她唱歌。她的歌声，对这个美好干净的画家来说，是毒。是蛊，是万劫不复。
    他笔下的所有美好事物都因玫而奕奕生辉，他笔下的女子，如今已是同一个模样。
    眉眼如丝，妩媚妖娆
    女人已认不出画中的自己，女人伤心地离开。
    要离开一个人，就选择离开一座城市。女人接手了一个旅游专栏，放纵自己去流浪。
    四
    再让女人决定回来的原因，是因为一场画展。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望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沈一文
    她惊异于他的变化，他的笔下，已经没有了女子。
    雪地里被开膛破肚的麻雀
    枯藤下被拔光了牙齿的老狗
    被挖去一只眼睛的红色的猫
    这些有着残忍美感的画面强烈地刺痛了她地眼睛，恍惚中，听见人群中窃窃私语，讨论这这个画家地画作为何有如此不寻常地改变，女人捂住心跳加快地胸口，在心里默默地问，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一定。
    五
    当女人风尘仆仆赶回那个原来的城市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已变了模样
    男人已不再作画
    那双有着细长骨节干净美好的双手，已经被烟熏得乌黑，满地是喝剩下的易拉罐酒瓶，画室已经布满了灰尘，硕大的蜘蛛冷眼瞧着这位颓废的主人和伤心的女人。
    女人一言不发，默默清理好房间的垃圾，折洗布满灰尘的窗帘，换上干净的床单，整理凌乱的颜料罐，以前男人爱用的艳丽的色彩已经不见踪影。
    女人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为男人摆好碗筷，默默打量这眼前似乎已经面目全非的男子，心里涌起了浓密的悲哀，以前的那个热情开朗的男子，似乎已经远离了他的躯体，如今的男人，已成了一棵形容枯槁的树。
    我走了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对不对？亲爱的？
    玫，玫
    男人现在还在叫这个名字。男人的手在微微颤抖，女人这才发现，他的左手断了一根手指，那根手指，人们认为通往心脏，左手无名指，那扭曲的椭圆的伤痕，仿佛一只不曾闭合的眼睛，那样悲哀地凝视着这个世界。
    六
    喧闹地酒吧，变幻的灯火，玫在唱歌，玫的声音优美而孤寂，妖娆地绽放在圆屋顶地上空，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把男人紧紧缠绕。
    玫有很多男人，她在他们中间纵声欢笑。
    男人在喝酒，一杯又一杯
    他听见玫的声音：你有本事就娶我啊
    男人摇摇晃晃地起身，拨开那些纠缠者，冲到玫的身边，一字一句地对玫说:跟我走，我要娶你。
    酒吧刹那间就安静了，玫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个美好的男人，这个可怜的男人看来真的爱上她了。不过可惜，这样乖巧的男人不是她想要的，在这样的欢场里，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在嚷“小玫瑰，让他证明一下他要娶你的诚意啊，这个小白脸，杀鸡的勇气都没有。”
    “对啊，他不是一直自称自己是个画家么，要是你敢跺下一根手指，我们就让你带她走，哈哈哈！”
    于是人们开始起哄，一起作弄着这个可怜的画家。
    谁也不曾料到接下来的事。
    男人摔破了一个啤酒瓶，狠命对准自己左手无名指砸去。
    男人的手指开出一朵玫瑰。有着血腥的馥郁的香气。
    人群中一片死寂，然后玫发出一声尖叫，肇事者在仓皇中逃离。
    如此轻薄的女子，怎容得下如此深情？
    男人开始汹酒，开始抽烟，开始暴虐地对待身边地每一样事物，他把麻雀掐死后开膛破肚，拔光一只流浪狗的牙齿，刺瞎了一只猫的眼睛。然后疯狂的把它们涂抹在画上，所有艳丽的色彩都在那个残酷的夜晚被丢弃，在男人家门前汇成一条有着奇异色彩的哭泣的河流。
    男人在那一晚开始老去。
    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文，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阿文。
    女人第一次叫男人的名字，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像蜜蜂振翅的好听的嗡嗡声。
    男人费力地转过面无表情的脸，打量这面前这个焦灼的女人，他实在想不起来，这个女人似乎在那里见过，为何对他如此。
    女人给男人买来了新的画夹，画笔和颜料
    画点什么吧，阿文，你画点什么吧
    女人哀求。
    “滚！”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男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她滚。
    她千里迢迢回到这座曾经令她伤心的城市，就是放不下他，他竟然要她再次离开。
    女人缓缓地站起身来，她再次在男人面前脱光了自己。
    女人有着白兰花般美好地身体，纤细的脖颈，饱满的胸脯，修长的双腿，在这样的晨光微熏的清晨使女人看起来像一朵沐水而出的马蹄莲。
    男人浑浊的眼里有一条清澈的河缓缓流过，他终于拿起了画笔。
    这一次，是真的画出了女人自己。
    八
    女人欣喜于男人的变化，可是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被岁月蚀光，仅仅留下躯壳而已。
    女人开始以女主人的身份照顾着男人，一直以来，她都默默地爱着这个男人，也曾经，女人就想这样一辈子就好，如今，这份隐忍地爱终于舒展在了阳光下，女人感觉很满足很欣慰。
    每日清晨，女人做好早点，为男人准备一份报纸，傍晚她们会一起出去散步，看河边的夕阳。
    数经过的归雁，这样的日子，多么美好。
    可是男人，女人爱的那个男人，现在的男人，已经在那一夜死掉。
    玫，这个带刺的名字，已经让这个男人遍体鳞伤。
    他会停下来仔细观察路边一只被蛆虫蚀光的老鼠，会路过鲜鱼摊时会津津有味的研究宰杀生鱼的过程，会租一大叠关于凶杀暴力的碟片然后关在屋里看上一整天。
    心情好的时候会胡乱涂上几笔，然后又暴虐的撕掉。
    女人把撕掉的画重新拼接，赫然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根血淋淋的断掉的手指。
    女人很忧伤
    怎样才能让这个颓废的男人振作起来重新作画？
    女人很忧伤。
    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男人和女人都在迅速衰老
    一日，女人照例做好了早餐，买好了今日的报纸，准备帮男人打扫一下画室，男人今天却突然来了兴致，招呼着女人，来来来，你来看，这要是用画笔描出来，那会有多美啊！女人拿着抹布的手抖了一抖，好久好久，没有听过男人这样开心的语气了，一字一句，在女人心地炸开，形成了一圈圈多么美妙的烟火，男人说她要作画，男人说他要做一幅很美的画，女人按耐住内心的激动，踮起脚尖，凑了过去。
    那张报纸上，赫然印着一个艾滋病病人晚期的身体，那枯瘦如柴的干瘪的身体上，布满了褚褐色的伤痕，惨不忍睹。
    女人终于绝望了，终于，她头一次冲男人发了火，把画室的颜料摔了一地，一直以来，女人一直扮演着忧伤隐忍的角色，忍受着男人的冷漠，忍受着男人的刁难，忍受着男人的一切，她用自己的全部身心爱着这个颓废的男人，从前和现在，她一直以一个温暖的女人出现在男人的生命里，像一朵默默绽放的白兰。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女人，他永远也想不明白，自己要画一个艾滋病的身体，会惹恼这个温和的女人，他自顾说着：“可惜啊，那里有这样的人体模特呢？”
    女人不说话，她一件件除却身上地衣衫，自顾把那艳丽地色彩涂抹在自己的身体上，那丰润饱满的胸部，温和的小腹，雪白的大腿，一痕又一痕，斑斓而凄厉，女人此时看起来像一只妖娆的蝴蝶，仿佛随时后背会生出巨大的羽翼展翅飞去，男人喉结耸动，紧紧拥住了这个浑身有着艳丽色彩的女人，女人用尽全力地迎合，仿佛要把男人镶嵌在自己的生命里。男人的肩和膝碾碎了一地的颜料，用身体勾勒出一幅幅绮丽的图画。在这个光线明媚地画室，记载了女人太多地回忆，甜蜜与忧愁，欢乐与悲凄，如今，全部湮灭在这汩汩流淌地色彩地河流中。
    男人醒来时，女人已经离开，房间里一切属于女人的东西消失不见，干净的地板，明媚的阳光，桌上冒着热气的早餐，一份新买的报纸。男人空洞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仿佛陌生的画室，始终回忆不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
    女人再次回来，已是三年以后。
    男人不说话，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
    女人不说话，背对着男人，缓缓退下了自己的衣衫。
    展现在男人眼前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艾滋病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