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平胜张口,舒老爷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借力坐直了身子,慢慢睁开浑浊的双眼。
当看清站在面前的宋弘时,老爷子的瞳孔骤然缩紧,枯槁狰狞的手微微颤抖着。
但很快,他又移开目光,脑袋靠在摇椅上,再一次闭目睡过去。
还是和那些年一样,把儿子视若无物。
平胜望着宋弘黯然下去的神色,说道:“老爷子年纪大了,耳朵背,有时候神智也不清醒,他方才,许是没认出小五爷来。”
“老奴先带小五爷去前厅用饭,等老爷子彻底清醒了,您再来见他。”
当年舒家起火的时候,平胜恰巧在外面办事,躲过了一劫。
后来是他把老爷子从火海中拖了出来。
之后齐皇赏了舒宅给老爷子作为抚恤,平胜便一直留在这宅子里照顾老爷子。
他自己也五十多,上年纪了,但比起老爷子来,还是精神头十足。
宋弘随着平胜往外走,听着他说起这些年的情况。
“丞相夫人没少来探望老爷子。”
平胜说:“薛相大抵是怕触景生情,以前几乎不来,最近倒是来的勤,小五爷来前,薛相刚走。”
北齐已经亡了,薛海突然跑到老爷子跟前来献殷勤,打的什么算盘,宋弘一清二楚。
他问平胜,“薛相都跟老爷子说了些什么?”
“嗐,老爷子耳背,什么都听不到,说了也白瞎。”平胜回忆道:“薛相当时也没说什么,就是亲自给老爷子喂了碗粥,又给他按摩了一下腿就走了。”
听到“喂粥”二字,宋弘俊朗的面容上紧紧绷起。
但一想老爷子方才的状态,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又慢慢放松下来。
平胜忽然问:“小五爷这些年在外头过得如何?”
他这一问,宋弘才乍然反应过来,似乎从自己进府到现在,平胜脸上都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表情。
平胜仿佛知道他会来,又好像知道他一直还活着。
宋弘回头,目光紧紧盯着平胜,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声线透着一丝颤抖,“平叔,你……”
平胜叹气道:“当年,是老爷子拼了半条命才把小五爷从火海中送出去的啊!”
宋弘想起方才看到老爷子手和脸都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又想起自己昏迷在火海中,再醒来时已经彻底离开北齐,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的情形。
一瞬间只觉得胸口好似压了千斤巨石,连呼吸都万分无力。
“他知道您还活着,留了一口气,大抵也是为了见您最后一面。”
平胜的声音还在耳边盘旋。
宋弘的脚步早已迈开,匆匆折了回去。
才刚到老爷子的月洞门外,却见贴身伺候的小厮急跑出来,低垂着脑袋说道:“老爷子,殁了。”
宋弘匆忙的步子忽然缓了下来。
一步走得更比一步沉重。
还是先前的庭院,还是先前的摇椅,老爷子保持着见儿子时的姿势,双眼已经彻底合上,走得安详。
宋弘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重重跪了下去。
暴雨忽至,模糊了盛京城的轮廓,将城里的罪恶仇怨与隔阂,湮灭于无形。
——
宋弘在国战中立了大功,本该封赏的,可他本人不要。
萧晏安只好下令,厚葬老爷子。
舒宅里里外外一片缟素,宋弘换上了孝服,在屋子里收拾老爷子的遗物。
平胜抱了个嵌螺钿的漆黑匣子出来。
匣子上了锁,他找来钥匙,递给宋弘。
“这些,是老爷子生前交代过,有朝一日小五爷回来,要亲自交到您手上的。”
见宋弘迟迟没接钥匙,平胜以为他还在跟当爹的置气。
于是低声劝道:“老爷子生性如此,倔了一辈子,改是改不了了,但他心里,一直都有小五爷,如今人已经走了,还望小五爷能早些释怀。”
宋弘没说话,接过钥匙打开匣子。
里面有好几家银号的存票,那是老爷子一辈子的积蓄。
包括后来齐皇赏赐的那些,他全都存到了库房里没动。
库房钥匙也在匣子里。
除此之外,下面还有一些密件文书。
宋弘翻看了一下,是薛海跟人做地下生意赚黑钱的证据。
倘若如今还是齐皇当政,那么这些证据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足以让薛海身败名裂。
原来,父亲不仅知道他还活着,他还知道,害了儿子的真凶,正是他亲自为儿子找的老师。
宋弘想起父亲见到他时的那个眼神,喉咙口不由得发紧。
“小五爷?”
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
宋弘收了思绪,朝着门口看去。
那小厮禀报道:“薛相来了。”
平胜一直都不知道当年舒家那把火,是因着薛海而起的,更不知道把宋弘困在火海里的人,正是薛海。
所以他对薛海很是恭敬,毕竟是小五爷的老师。
当下一听薛海来了,平胜抬步就要出去替小五爷接待。
宋弘拦住他,顺手把匣子里的东西锁起来,面色十分冷静:“平叔,你继续帮我收拾,我自己去见他。”
“好嘞!”
宋弘来到灵堂外。
远远就见薛海正举着一炷香站在棺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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