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元行事素来大胆,京中许多官员对他很是头痛。”那内侍道,“只这柳三元乃是张相门生,有张相撑腰,旁人也不能拿他如何。”
此刻徐爵灵机一闪,对那内侍道:“你且附耳过来。”
那内侍连连点头。
……
柳贺在冯府门外稍候了片刻,门子却对他道:“今日老爷不在,这位老爷改日再来吧。”
柳贺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柳贺想着,这事和张居正提不太合适,但他却可以直接找冯保谈,冯保在文官中的名声虽不怎样,但众所周知,他是个讲规矩的人。
冯保在宫内教习天子,又深受李太后信任,一言一行还算守规矩。
与外邦往来之事涉及国体,此事若传到他耳中,徐爵日后必能有所收敛。
眼下朝政之所以日益败坏,也正是因为官员们养了一堆门客师爷,这些门客大多替官员办些见不得光的事,在外也以官员名声横行霸道,久而久之,官员的
权势便都落到这些人身上。
柳贺原本想得挺美,然而到了后一日上朝时,天子问百官可有事要奏,吏科给事中陈三谟便上言道:“臣奏,礼部右侍郎柳贺与宫中内侍有往来。”
官员们的目光便都落到柳贺身上。
其实官员和内侍往来算是常态,别的不说,张居正和冯保之间的勾连就满朝皆知,然而,陈三谟自夺情之事被柳贺弹劾过后,便借言道领袖的权限时常弹劾柳贺。
别的官员与内侍往来陈三谟只当看不到,可到了柳贺头上,他却绝对不肯放过。
闻得陈三谟此言,张居正视线微微一抬,却并未出声。
“柳先生可有话要说?”天子问道。
“臣……”柳贺顿了片刻,道,“臣无话可说。”
“陛下,臣有事请问右宗伯。”陈三谟道,“外邦使臣受人蒙骗之事,礼部可有定论?此事归主客司管辖,事发至今,右宗伯身为礼臣却不能替陛下分忧,又不能挽回我大明之威望。”
“右宗伯,您这右宗伯成日都在做些什么?”
陈三谟最后一句语气颇带些讥讽,却极是毒辣,几乎将柳贺在礼部右侍郎任上的所为尽数抹杀了。
但柳贺却不能当堂道出,蒙骗外邦乃是徐爵所为。
柳贺道:“此事礼部已有定论,陈给事中不必着急。”
“既是有定论,又为何不能说?”陈三谟道,“天下百姓皆知右宗伯仗义直言,一身正气,我心中也极是佩服。”
柳贺目光看向陈三谟,他猜测,莫非此事有人和陈三谟通过气?他昨日登冯保门的消息虽未刻意隐瞒,可这属于官员之间的默契——官员与内侍往来不可摆在明面上说。
当年殷士儋借太监陈洪入阁,此事被高拱心腹韩楫弹劾,殷士儋差点以老拳胖揍高拱,之后更是无颜在内阁久待,直接致仕回老家了。
也就是说,柳贺即便去拜会了冯保,陈三谟也不该当堂道出,否则其余与内侍相交的官员面上也难有光。
柳贺道:“多谢陈给事中,正如陈给事中说,此事事关国体,臣为礼臣,本该为陛下分忧,因而此事若有定论,臣也当立即报知陛下,若是闹得满朝皆知,不仅我大明威望无存,外邦使臣同样名声无存。”
“外邦来我大明出使者,皆是本国重臣,若将其被蒙骗的消息传出,外邦使臣日后如何再入我大明?”
“朕觉得柳先生此言甚有道理。”天子道,“陈卿家,待此事定论出了你再追问,这般可好?”
陈三谟道:“臣听陛下的,只是右宗伯所言仍不能令臣信服。”
柳贺对天子道:“陛下,臣昨日做了什么,若不细说,恐怕难以令人信服,因而臣建议,今日臣再登门一次,请陈给事中、内阁及六部各派官员监督于臣。”
此时冯保道:“陛下,昨日奴婢并未见着右宗伯,若今日右宗伯再至,奴婢必然小心候着。”
陈三谟已经和徐爵通过气,因此知晓柳贺去寻冯保究竟是做什么,他打的主意便是柳贺不敢将自己寻冯保的真实意图道出,他只需在众朝臣面前弹劾柳贺与内侍勾结,柳贺在士林中便难以维持清贵的名声。
可柳贺竟毫不顾忌地令他与内阁、六部官员一道去监督,便是拼着叫他们这些人都得罪冯保了。
事情是徐爵犯的,柳贺登门道明真相可谓是很给冯保面子,可一旦这浩浩荡荡一群人去了,冯保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太监心胸本就狭窄,以冯保的脾性,又岂能放过他陈三谟这个始作俑者?
而且方才柳贺已经暗示过了,此事事关国体,闹得沸沸扬扬并非好事。
他能因此事登冯保门,冯保应该也能猜出,此事必然与冯保手底下的人脱不开干系。
陈三谟不由在心中痛骂柳贺不要脸,非要将他搅和进去。
……
陈三谟不想去,柳贺却不肯让他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在天子面前和陈三谟来回辩论了几次。
天子道:“陈卿家,你既好奇,便由你去监督,倒不必那般多人一道,日后礼部出定论时,便由陈卿家将结果告知天下。”
柳贺连忙赞道:“陛下圣明,此事足见陛下对陈给事中信赖之至。”
礼部尚书潘晟、礼部左侍郎姚弘谟闻言也拜倒:“陛下圣明!”
潘晟正愁如何将这锅甩出去,真是瞌睡来了枕头,陈三谟一旦将这事接了,日后徐爵之事被公开,那都是陈三谟搅风搅雨导致的。
礼部是想替冯保瞒着的,可惜陈三谟不许啊!
唉,真遗憾。
陈三谟正要推拒,礼科都给事中唐鹤征出列道:“陛下,时下科道不振令人忧心,今日陈给事中主动揽责,此事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臣谢陛下令我科臣能有所为。”
唐鹤征是礼科都给事中,虽影响力不及陈三谟这个吏科都给事中,可两人品级一样,唐鹤征又有监督礼部之责,就连他都感谢陈三谟为礼部之事殚精竭虑,事情自然便这么定了。
下朝之后,柳贺笑眯眯对陈三谟道:“陈给事中,请吧。”
只见过甩锅的,没见过主动背锅的,陈三谟果然是个大好人。
感恩。
“柳泽远,你行事莫要太张狂。”陈三谟道,“且看天子与张相能容你到几时!”
柳贺道:“天子容不容我我不知,内相却是先容不了你了。”
“日后只要徐爵被透露一丝半点,那都是你陈给事中的责任。”柳贺笑道,“冯公公的脾气,陈给事中也是清楚的。”
柳贺还未回礼部,便被张居正请至内阁:“为何不尽早告知我?”
柳贺道:“弟子不愿令恩师为难。”
“你已经将话说透了,冯保必然也是明白的。”张居正道,“此事你便无需再烦扰了。”
“日后若有与宫中打交道的事,先来找我。”
柳贺恭恭敬敬道:“弟子明白。”
第205章 甘薯
诱哄外邦之事礼部既然能查出,以东厂的本事,查出其中实情自然也不在话下。
冯保最恨手下人令他丢脸,因此狠狠惩治了徐爵一番,京中官员都已知此事系徐爵所为,不过碍于冯保的威势不敢声张。
某日柳贺下衙,听顾为耳语了几句后,换上便服到了侧院,见柳贺入内,一面白无须的青袍男子对柳贺行礼道:“见过右宗伯。”
一见对方,柳贺就已明白其来意,当下道:“本官只是行分内之事罢了,双林先生何须如此客气。”
那太监道:“祖宗爷一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右宗伯全了祖宗爷的面子,祖宗爷便给您面子。”
长几上摆着银锭若干,还有各色宝石与各地进贡的珍馐食材等,足见冯保出手的大方。
众所周知,本朝的太监大多十分贪婪,因太监无后,拼死拼活便是为了揽权揽财,冯保的吃相在太监中算是好看的,至少他不似前朝权宦那般动辄害人性命,但尽管如此,冯保仍是贪,但谁若给了他面子,他出手也不小气。
以柳贺的见识,冯保送来的都是精品,许多甚至是内造的好物,寻常官员士绅都没有资格享用。
“祖宗爷派咱家来说一声,日后右宗伯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还请道明。”那太监道,“祖宗爷常与咱家说,满朝官员中,右宗伯的胆色是一等一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柳贺道:“双林先生谬赞了。”
那太监恐怕是回去覆命了,柳贺则看着这一堆金银珠宝不知该如何处置。
柳贺官阶越升越高,到他府上送礼的官员就越来越多,尤其他官至正三品、可参与会推之后,地方上三品大员来京,都要到他这礼部右侍郎府上坐一坐,即便不来,逢年节也要派人给柳贺送礼。
但有的礼柳贺可以不收,冯保的礼却属于他不能拒绝的。
“先收着吧。”柳贺道,“且看日后冯保可有事找我。”
不管怎么说,他不必正面对上徐爵总是好事,若非必要,柳贺也不愿和锦衣卫及东厂打交道,不过他自认行坐端直,即便东厂与锦衣卫找上门来,他也不必畏惧。
倒是陈三谟因此事被警告了一番,朝中许多官员即便不向着柳贺,对陈三谟也有非议之声。
“这陈三谟身为言道领袖,张相夺□□他视若罔闻,徐爵横行京里他也只当不见,成日盯着柳三元做甚?”
“还不是柳三元将他面皮扒了下来?他是高新郑的入室弟子,却改投张相门下,就此等人,竟能窃居台垣之位,简直叫人无言。”
“他不敢说的话,柳三元敢说,他不敢做的事,柳三元敢做。旁人见了,或许觉得柳三元才是台阶领袖,陈三谟岂能放过柳三元?”
言官大多自认正派,自己立身正,方能弹劾朝中昏聩不端的官员,陈三谟自夺情/事起便招致非议,如今就连言官们也对他十分不满。
“陈三谟这吏科都给事中之位恐怕坐不稳了。”顾为对柳贺道,“老爷可有打算?”
柳贺沉思了片刻,道:“可惜元卿兄刚转礼科不久,否则吏科都给事中之位还是能争一争的。”
但台谏领袖的位置,恐怕还是会被张居正牢牢掌在手中,旁人没有觊觎的可能。
……
对柳贺来说,礼部的事暂且告一段落,年底虽然杂务甚多,但上手之后慢慢也就熟悉了,倒也不必费太多心思。
万历六年这一年可谓四平八稳,朝中虽然有事发生,然而有张居正坐镇,官员们各司其职,一年下来并无什么大风波。
到了年底,百官面见天子,张居正便向天子汇报了“一条鞭法”推行以来的获利——自嘉靖三
十年以后,万历六年乃是国库最充盈的一年,福建、江西、湖广等地的田亩被清丈后,朝廷以银抵粮收税,加之各地灾情、军事比之往年少了一些,开支小了,收获多了,户部账上也充裕了许多。
柳贺在礼部官员队列中,与百官一道向天子道贺。
今年恰巧是外官进京的年份,皇极殿内热闹非凡,原本只是京官上朝,柳贺并未意识到大明竟有如此多的官员,此时十三布政司的巡抚、布政使等人立于堂上,整个皇极殿似乎都拥挤了起来。
张居正读完夏税秋粮征收的数目,表彰了在地方上积极推行“一条鞭法”的官员,接下来便轮到外官向天子进言。
柳贺与王锡爵道:“户部进项多了,大司徒面貌都与以往有不同。”
王锡爵点头道:“的确如此。”
如今考成法仍在施行,官员考核的一项重点就是对“一条鞭法”的推行力度,若是“一条鞭法”成效喜人,张居正想必就能对官员们网开一面,挨罚的少了,官位不必跌,回去也能过个好年。
除此之外,户部尚书也不必时时哭诉着缺银了。
堂上不满的,恐怕只有因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推行后利益受损的官员与权贵,但碍于张居正的威压,这些人也不敢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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