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苦笑道:“诸位仁兄来送我,我却不能好酒好菜招待诸位了。”
“我们原本也只是来送行,你那好酒好菜就等回京了再说。”
纪娘子、杨尧及妙妙先上了马车,柳贺在最后,他晋升日讲官的时候,家中拜会之人络绎不绝,有要与他结为知交好友的,有要将家中子弟拜入他门下的,而今日外放,只有几位在翰林院中相知的同僚送行。
世人皆知他得罪了宰相,能有这般多人送行,柳贺已相当知足。
“多谢诸位仁兄相送,能够与诸位相识,着实是我柳泽远的福分,诸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够相见,愿诸君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柳贺深深对着他的好友们一拜。
于慎行年岁最轻,性子又直,看到柳贺这副模样,他眼眶也有些发红:“泽远你……可惜今日天热,不是北风吹雁雪纷纷之日,但泽远品性高洁,天下人人都识得你,莫要愁你没有知己。”
柳贺笑道:“可远兄便是我的知己。”
“泽远,多多珍重。”
“泽远,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以你之才,必不会被埋没,为兄待你归来那日!”
柳府门前此时也围着不少百姓,因柳贺连中三元之故,柳家在京中的这座宅邸不少人都知晓,眼下柳贺因得罪张居正离京,百姓们都特意来送这位大明朝的文魁。
“诸位珍重!”
说罢,柳贺转身上了马车,自通州码头乘官船先抵镇江,他去巡抚衙门报道前还有些时日,可以绕道回家一趟。
“柳大人稍待!”
“柳大人可是已经走了!”
马车刚走了一小段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马蹄声收住后,柳贺自马车中探出,就见一队锦衣卫拦在马车前:“可是柳贺柳大人?”
“本官正是。”
“柳大人,圣上有旨,请您下车接旨。”
在大马路上接旨毕竟是不合适的,柳贺只得让马车折返回到自家门前,好在马车没走远,如此折返倒也不费什么时间。
罗万化等人还未离开柳家,见到这副架势,他们自是清楚这是有中旨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府同知柳贺当值日讲时兢业克勤,朕所获甚多……特赐飞鱼服一件,以彰其文德,柳贺之母纪氏封为太宜人,柳贺之妻杨氏为宜人,钦此。”
柳贺接过旨:“多谢陛下。”
“柳大人此番离京,天子多有挂念,知晓柳大人今日要走,特命咱家追到柳府来。”宣旨的太监笑道,“柳大人日后回了京,咱家定要上门讨一杯水酒喝。”
“公公不嫌弃便好。”
宣旨的太监名为张宏,是穆宗时便已伺候的大太监,不过他与冯保并非一系,但在冯保威势下依旧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柳贺离京这日,天子特赐飞鱼服以示褒奖,这足以证明天子对柳贺的信重。
柳贺虽得罪了张居正,尽管如此,天子待他仍如旧,且飞鱼服的恩赏必然也是经内阁点头的,看到天子如此恩宠,那些等着看柳贺笑话的全都哑了。
……
柳贺这下终于可以动身离京。
通州码头上依旧人流如织,与他三年前进京赶考时似是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柳贺的心境却已与那时截然不同。
读书时他心烦的只有读书一事,而到了现在,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要关心。
进京前,柳贺也幻想过为官之后的生活,设想的依据都是自己看过的话本和后世电视剧演的场景,但进了翰林院之后,他走的其实是学者型人才的路线,干实务少,讲虚词多。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任帝王日讲的那一段经历。
柳贺听张居正的意思,他要自己学吴桂芳的军事经历,也要学治水之能,莫非是要把他培养成全面型人才?
但柳贺觉得自己也不必如此自恋,张居正未必是要培养自己,对方眼下是内阁首辅,朝堂上等他培养的官员可以自东华门排到相府,柳贺不过是虾米一只,实在不必让首辅大人如此费心。
“妙妙睡了。”杨尧小声道。
“娘子也早些歇着。”柳贺道,“可还晕船,晕你就靠在我身上。”
杨尧默默靠在柳贺肩上,柳贺则倚着灯烛,细看前人今人的治水之策,万历二年黄河自邳州决口,而在嘉靖年间,黄河也常自沛县段决口,之后再影响到河南各地。
他既然要去治河,当然要将河治好。
夜色渐深,柳贺看着书卷,只觉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稳,他将杨尧抱起,替她盖好被子,又去看了眼妙妙,和杨尧比起来,妙妙的睡相可谓张牙舞爪、侠女风范十足。
杨尧平日不常和他撒娇,今日这般可能也有晕船的缘故。
……
柳贺一家坐的是官船,挂的官衔是扬州府
同知,他走的仍是来京时的路线,在运河上,柳贺也看到了其他官船,遇上官位高于自己的,他自然要让道,而其余民船、商船等则要让柳贺先行。
这运河之上,行的最多的还是漕船。
当年读书时,柳贺便见西津渡口船来船往,在这大明朝,漕运可谓掌握着经济的命脉,漕工恐怕有百万之数,也有无数人依赖着这河槽生存。
这也是为何当年隆庆开关阻力如此之大。
柳贺虽接了治河的任务,但那日他去张府时,张居正也隐约透出要掺和漕运的想法,不过他未命柳贺明着去做,毕竟漕运所涉利益及人着实太多,朝中大员哪个身后没有通着漕运的关系?
便是强势如张居正,也不敢轻易去动这一块蛋糕。
柳贺隐约也听说过,张居正有将河道、漕运两个衙门合并的想法,只是眼下还未践行。
船到了河南,与柳贺当年进京时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同。
当年柳贺进京时是冬天,运河上极为平静,而到了夏日,船行的这几日便常下雨,河水也比冬日涨得高上许多,柳贺行至徐州时,本地管河漕的官员纷纷前来与柳贺拜会。
柳贺急着回家,只下船逗留了片刻。
可尽管如此,他仍收到了各路官员的孝敬若干,细数之下,大约有五千两之巨。
河漕官员不缺钱,大明人尽皆知,雁过拔毛这事他们一贯干得极溜,可看到如此大笔的孝敬,柳贺仍是惊诧。
他三叔也在河上混过一段生活,虽然干的不是河工的活,却也知晓一位河工及漕工干上一年能赚多少银两。
这五千两,足够养活多少人呢?
沿河官员为何要孝敬柳贺?
柳贺名义上为扬州府同知,但河漕上的官员对河漕之事向来消息灵通,一早知晓了柳贺要助力吴桂芳治理黄河的消息。
河道之事,河道衙门是有最终考核权的,尤其张居正实行考成法以来,管河的官员生命所系就在河道政绩上,柳贺虽无决断权,可他若是在吴桂芳跟前告一声状,这些官员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第119章 回乡
柳贺日夜兼程,总算在计划日期内抵达了镇江府。
自进京赶考那日算起,他已有足足三年半没有回家了。
离京时天还有些热,再回家时,天气已经微微有些凉了。
柳贺挂着扬州府同知的官牌,西津渡口上官船远不如通州码头那般多,因而其余船都让柳贺先过。
柳贺下船时,便见一青袍官员迎上前:“柳大人难得归乡,为兄已是等候许久了。”
此人乃是镇江府同知周翰,嘉靖年间的进士,和申时行、王锡爵为同年,柳贺还在任帝王师时,借着这层关系,他和柳贺通过几次信。
柳贺为六品编修时,镇江知府及周翰对他都极其客气,柳贺升右春坊右中允时,两人还特意送上贺礼,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柳贺家乡的父母官,贺礼便是镇江百姓贺柳贺荣升帝王师。
而现在,这周翰在他面前已经自称兄了。
想必他得罪张居正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
周翰来此,恐怕还因为他是镇江府的管河同知,黄河梳理一事与镇江府无关,柳贺对他的管辖有限,不过吴桂芳毕竟是漕运总督,周翰到底还是要小心一些。
而镇江知府干脆连面都没露,恐怕是担心因此开罪于张居正。
镇江知府是正四品大员,柳贺却只是区区五品官,没有了翰林官的光环,他的确不必卖柳贺这个面子。
“周兄客气了。”柳贺微微一笑,“在下只是返乡,过几日便要前往扬州,周兄不必为我费心。”
“柳老弟,你难得回来,便让为兄尽一尽地主之谊,陈府台也是说了,命为兄好好招待你,不然他定要责怪为兄的。”
柳贺道:“那便叨扰周兄了。”
……
待周翰走后,早早接到消息的三叔便安排了人替柳贺将东西搬回去:“知晓你们要回来,我日日到码头来等,今日总算到了。”
“在路上耽误了几日。”柳贺道,“三叔,三年没见,你更有精神了。”
“现在不用吃苦,人当然有精神。”三叔将一个少年推至柳贺面前,“贺哥,你许久未见平哥了吧?这三年他窜了不少个头。”
柳贺和三叔一边聊一边往家中走,西津渡口离清风桥也不远,柳贺慢悠悠地往家走着,他此时并未穿官袍,走在路上与普通的读书人并无区别。
三叔道:“前些日子我听说贺哥你得罪了宰相,府衙和县衙里的书吏从前常和我喝酒,这几日我去请他们,他们都不出来了。”
柳贺笑道:“三叔,我的确得罪了宰相。”
“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人平平安安的就行。”
柳贺发现,他们家人可能都是典型的乐天派,张居正在京中权柄日炽,即便六部尚书得罪了他都没有好果子吃,可到了他娘和他三叔的嘴里,张居正似乎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罪的。
“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到家就有得吃。”
到了家之后,柳贺心情也彻底放松下来,离家几年,清风桥的宅第却一直有人打理,回来了就能住,镇江城小,清风桥这边也颇为静谧,加上这两日不必点卯值衙,柳贺真有种修个长假的打算。
滚团已经开始撒欢了。
这猫在船上特别没劲,妙妙可能是继承了杨尧晕车的习性,在船上也蔫蔫的,滚团除了要适应晃个不停的船外,还要负责陪妙妙玩,可谓独自一人承受了所有。
这下回到镇江府,清风桥的一草一木都是它熟悉的,精神自是十分旺盛。
……
周翰自西津渡口拜访过柳贺后,一转身便进了知府衙门。
镇江现任知府姓陈,性子有些不苟言
笑,行事上也有些冷酷,远不如前任知府待人亲和。
柳贺任日讲官时,他每逢年节总要寄信恭贺,他是丁士美的同年,柳贺毕竟在丁士美手底下干过一阵,两人便这般攀上了关系。
辖地出了一位名满天下的柳三元,这陈知府原先极为高兴,待柳贺升上右中允后,他觉得柳贺前途无量,便很是认真地去经营与柳贺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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