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在稿纸上写下“夫财生于勤而匮于移也”一句,这便是他的破题了。
破题之句写完,之后承题起讲等句柳贺心中也有了想法,不过眼下考试时间还很充足,慢慢写就是。
柳贺心态上是很放松的,时间充足,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写文章,当然,会试三场,文章还是能早些写完为妙,毕竟天气寒冷,在这逼仄的号房里要度过好几日,之后他的状态绝对不会比现在更好。
想及此处,柳贺又将文章后半在稿纸上写完,自乡试之后他就养成了先在稿纸上写之后再誊抄的习惯,以往是写一篇誊一篇,现在是将所有题目写完再统一誊抄,不然到了黄昏给烛时他还未写完草卷,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篇文章写完,柳贺搓了搓手,再去看下一道题。
此时他不由怀念起了在江南贡院时的舒爽,京城这天气着实磨人,即便今日出了太阳,依然有风透着雨帘卷进来钻进他脖子里。
科考之事当真不是那么容易,他需要空调和暖气来拯救一下。
第二题出自《论语》,为“先进于礼乐”一句,孔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吾从于先进。
柳贺眉头微微蹙起,他将笔放下,开始思考起这道题目来。
第78章 会试第一场
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先学习礼乐再做官的人是平民,先当了官再学习礼乐的人是君子,如果选用人才,我选择先学习礼乐的人。
“先进于礼乐”的本质在于强调重质,正如孔子所说,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若是重文,则君子胜于野人,唯有强调重质,宁为野人不为君子。
柳贺看过朱熹的解读,朱熹曾经引用过程颐的一句话,后者是这般说的,“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
也就是说,自孔子以下,“先进于礼乐”都是首选,强调先修品德再为官。
这道题出得有些难度,但柳贺毕竟考过那么多场试,对于四书中的考题简直熟到不能再熟,如果被这一题难住的话,简直辜负了他日日苦读的进取心。
还好,这道题的关键是摸准考官的脉络。
柳贺读过张居正的文章,也知晓这位考官是实干派,因而在思考题目时,他强调了一个“文弊救之以质”的观点。
思考得足够了,他便在稿纸上写下“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在己之所从。盖文弊则宜救之以质也……”洋洋洒洒三行字写完,思路顿时便开阔起来,他毕竟是以写科场文章为生的人,思路有了,之后便是编也能编出一长段文字,何况柳贺并非纯粹在编,他于经义已了解得通透,又在这一科会试前温了三年书,于经史子集的理解比乡试时更是上了一层楼。
所谓下笔便是锦绣文章,这一点柳贺大抵已经做到了。
他苦读苦思苦学不正是为了会试中这一科吗?
写文章时,柳贺思路极为畅快,此前所学皆落于他笔下,尽管仍有风透着帘子吹进来,他的思路却半点没被打扰。
这就是刻苦读书的好处了。
……
柳贺正在奋笔疾书时,他整个人注意力极为集中,因而未曾听到帘外一阵响动。
监察御史向两位主考张居正、吕调阳分别见礼,张居正此时不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吕调阳正是他的直系下属,年岁却要比他苍老许多。
张居正对监试官询问一二,便在考场中巡了起来。
作为会试主考,他的权限与乡试主考完全不同,会试帘内官以主考为尊,帘外官则以知贡举官为尊,后者总理会试事宜,在会试录中的位次甚至在考试官之前,然而隆庆五年这科会试的知贡举官为礼部尚书潘晟和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希烈,潘晟与张居正关系甚佳,在官途中受过他不少提携,王希烈和张居正不太对盘,但眼下官位却远逊于他,因而张居正可谓统御这一科会试,拥有选取考生的决定权。
此时李春芳为内阁首辅,然而李春芳行事多受高拱及张居正掣肘,已请辞好几回了,朝中人人皆知李春芳要走,但明代阁臣请辞通常要一辞再辞再再辞,如此才体现出位尊与君恩,李春芳再请辞几回大概就能跑路了。
李春芳性格谨慎平和,偏偏高拱与张居正都是强势的性子,首辅之位本就不易做,高拱与张居正此时又短暂联手要将他请下台。
李春芳未必甘心下台,但历数嘉靖至隆庆间的内阁首辅,他属于少有的得以善终的一位了。
张居正将“地”字号房的考生卷看过后又放下,他官威一向很足,又是众阁臣中最年轻的一位,李春芳、高拱及赵贞吉都要比他大上十多岁,他仕途堪称顺畅,前半程得徐阶看重,又是裕王潜邸之人,隆庆帝一登位他便官至吏部左侍郎及东阁大学士。
考生们未必认得他的样貌,但见他被众官员簇拥而来,自然知晓他的身份。
被他看过考卷之后,众考生心中都有些忐忑。
张居正踏步上前,又看了
几份考生试卷,面上并无多余的情绪波动,过了一会儿,他便走到柳贺的座位前,见柳贺两道题都已在稿纸上答完,便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考卷他仍未说话,但与他同入考场的吕调阳眉毛却是一动。
官场上谁不是人精?吕调阳眼下已经是张居正的铁杆之一,对这位顶头上司的一举一动可谓知之甚详,张居正在看这份考卷时时间更久一些,卷子也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不似前几张考卷,他只看完一半便将卷子还给考生。
柳贺此刻正在琢磨四书的第三道题,见考官站到自己面前,他也只是轻轻拱手示意,倒是吕调阳笑着示意他继续答题。
待张居正放下考卷,便有官员上前在柳贺考卷上做了标记,表示考官中途看过他的考卷。
众官员走后,柳贺才蓦然反应过来,看自己考卷的人恐怕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太岳,然而知道张居正又如何?对方总不会当堂给他录了再拍肩告诉他“小子,我很看好你”,柳贺就算再中二,也不可能发这样的癫。
之后柳贺便认真作答剩下的五道题。
会试的考题论难度、论复杂程度未必比县试、府试这两级考试强,但所谓大道至简重剑无锋,题出得看似简单,其中才有无数的坑等着考生去踩,一不注意便会落入试题的陷阱之中。
柳贺答题答得越来越冷,腹中也是饥饿难耐,他两腿蜷在这狭窄的号舍之中,感觉多坐一会儿都能立刻患上关节炎老寒腿。
拨了一会儿炭炉,又将馒头热了热,与咸鸭蛋一同嚼进肚子里,柳贺才觉得稍稍活过来一些。
眼下天色尚早,柳贺却已经有些困了,大概是早晨睡眠不太充足的缘故。
放眼整个考场,柳贺已经是极年轻的一位考生,有些年岁大的考生考着考着便趴到了号板上,一旁的兵丁连忙将他叫醒。
以柳贺的年纪尚觉得吃不消,更遑论那些年纪比他大上两轮的考生,此刻号房中依然是很安静的,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翻卷之声,但即便如此,此刻考场中的气氛也与刚刚开考时截然不同。
柳贺去了一趟茅房,之后便卷起被褥睡了一觉,尽管有帘子挡着,这般睡依旧不是很暖,好在他被褥塞得厚,加上身体强健,这一睡倒也立刻睡着了。
他听镇江府的其他举子介绍,说一场会试考完,瘦个五六斤的士子也是有的。
柳贺自成婚后杂事便少了许多,便经常练一练身体,又常在府城街头走动,身体倒是比前几年更康健一些,为了抵御会试的严寒,他带了许多干粮,强迫自己吃得饱一些,这会儿腹中干粮正在消化,躺下来倒是渐渐觉得暖了。
所以说会试最好还是只考一次,不说来京途中的各项开支及对身体心理的损耗,就算在这号舍中睡一晚上也足够回味的了。
……
睡醒之后,柳贺继续看接下来的考题,据他猜测,四书题应当是张居正亲自出的,五经题怕是由同考官们命题、再由主考筛选而出的,写四书题时柳贺颇为谨慎,引经据典将文章一一写透,到了五经题时,他的拘束便更少了一些,文章可谓将他读书十年的功底完完整整地展现了出来。
他读书时间或许不如旁人久,但论起钻研劲,柳贺自认不逊色于任何人。
无论寒冬酷暑,他读书时都毫不动摇,平生所学正是为了会试的这一刻。
柳贺剖析完文章后,便将稿纸数行填满,写文章时,他整个人专注到了极致,眼、手、心、神在这一刻达成一致,万事万物都不能侵扰他半分。
在家中时,他便是这般写文章的,专注力达到了极致,因而写出的文章也往往能达到极致。
一篇写完,柳贺甚至并未检查文章,便直奔下一篇。
及至今日,他的文章
已与唐宋派渐渐趋近了,不过柳贺心目中并没有明确划分文章的界限,他没有门户之见,只是觉得什么文章好、什么文章读起来顺畅他便写什么文章。
他深吸一口气,洋洋洒洒数百字又自他笔下写就。
柳贺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心神合一的境界,在考场中的状态似是又比乡试时胜过了几分。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觉得自己属于超常发挥派,越是到了关键场合就越不紧张,上辈子就是如此,到了会试中……似乎也是如此。
但这种超常发挥是建立在他功底已经足够雄厚的基础上,地基足了才有超常发挥的可能。
柳贺连着写了三篇文章,到第四篇时,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充足了,会试之文写起来也就短短几百字而已,但这几百字所耗费的精力与体力却远非他在家中写文时可比。
柳贺略微休息了片刻,又吃了些东西,便着手去写最后一篇文。
会试给他最强烈的感觉是累,但柳贺也要把握难得的专注状态,将自身最好的文章展现出来。
到了最后一篇时,柳贺琢磨的时间比前几篇略久一些,但依旧顺利将文章写了出来。
直至最后一句中最后一个字写完,他方才有长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发挥不错,接下来如何便要看天意了。
柳贺将自己七篇文章仔细检查了一遍,核对疏漏,确认无误之后便将文章誊抄到考卷之上。
他写完时,考场中不少士子仍在奋笔疾书,间有几位体弱的士子发出轻咳声,天色晚时咳嗽声便重些,天亮之后又稍好一些。
柳贺捏着手指,骤然放松下来,他精力也是不济,好在此刻题已经答完了。
第79章 考完
到这时候,柳贺只觉全身的力气被抽得一干二净,累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大脑,思维在这一刻好似无法转动一般。
柳贺定了定心神,将考卷再仔细检查了一遍,这七篇文章可谓吸收了他读书数年的精华,是柳贺目前所能达到的极限,若是这样的文章考官不取,那他恐怕没有考中进士的希望了。
多想无益,柳贺将心中杂念丢到一旁,示意门外:“交卷了!”
当下便有兵丁上前,引着柳贺前往受卷所,这一科会试共有四位受卷官,均是北直隶府州县官,几乎是清一色的进士,柳贺至受卷所交了考卷,受卷官便将他信息登记于文簿之上,以表示他交过卷了。
考完之后,柳贺便在龙门前等候,这次会试柳贺的考卷交得算早,主要是考题答得很顺,没有什么磕绊之感,他前往受卷所的路上经过了其他几间考房,不少举子依然在奋笔疾书。
龙门前聚着数位考生,在京城的冷风中抖动着身体。
其中几人将一名年轻士子围在中间,问道:“懋中兄,“先进于礼乐”那道你是如何作答的?”
被称作懋中兄的士子年岁不过二十五、六上下,却隐隐是一群士子的中心,柳贺站得稍远一些,对方前几句如何答的柳贺并未听清,只听到了“声名文物之盛,虽目击夫近世之风,而淳庞忠厚之遗,不敢失夫作者之意”一句。
柳贺当下朝那士子看了一眼,只觉这士子果真有文采,这句二比用得巧妙。
果然会试之中皆是人才,谁都不能小瞧了。
龙门重开时,柳贺大约才听明白,那围成一圈的皆是浙江士子,而那位懋中兄,大概正是浙江乡试解元黄洪宪了。
会试汇聚了各省乡试中的佼佼者,其才华自是不必多说,不过柳贺倒也不紧张,他虽是应天乡试的解元,却从未想过在会试及殿试中位居前列,便是考中三甲授官也很不错,未必一定要留在京城。
范文正公也说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如此才是做官的本真。
柳贺正要回会馆,就听身后有人在喊他:“泽远兄!”
“元卿兄,你也交卷了?”
“紧赶慢赶总算考完了。”此时是傍晚,唐鹤征却热得额头冒汗,他的身体原本就比一般的士子要强健不少,据传他爹唐顺之是个武术高手,唐鹤征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会试考卷比之乡试如何?”唐鹤征问。
“略难一些。”
“我就知那些题目难不倒泽远兄你。”唐鹤征与柳贺一道步行前往会馆,两人聊两句文章又聊些其他话题,姿态可谓惬意。
唐鹤征性子一贯豪放,柳贺则心态平和,两人说说笑笑,倒好似此刻根本不是会试刚考完第一场,而是等会儿要找家酒馆喝两杯酒去。
“那便是柳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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