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宋旸谷这会已经气过了,“是, 我定亲了, 翁佐领家的格格。”
他烫的不行,舍不得吐出来,就含着咽下去, 觉得这样的热其实也是一种痛感,有一点痛快, 便甩开腮帮子开始吃,“你看, 先前你得给翁家的三姑奶奶, 给太太做事儿, 往后啊,你还得给翁家的格格,给未来的三少奶奶做事儿,你一辈子啊,都在翁家女人的手底下过日子。”
一听他还有心思奚落自己,扶桑就笑了,她没笑话他就不错了,嘴一下张口话就横着出来了,“您啊,甭酸叽我,我给人办事儿好歹有工钱呢。您呢?人姑侄俩人,您不照应也是听着人家的,咱们啊,都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您不痛快,您一不痛快了,就爱折腾自己个,年前我去翁家叩头一次,年后您送着大少爷走那回,还有这次,您老爱走!”
没法子才这样走气的,有法子的人像是大太太可以对着下面的侄子们撒气,又或者对着大老爷闹一闹哭一哭,可是宋旸谷没法子,他只能折腾自己。
宋旸谷听着,头也不抬,他嘴更毒,“你呢,我是睡不着折腾我自己,你天天夜里不睡早上鸡鸣的,难道就比我好过了?”
扶桑嘿然一乐,这小子真会比,“不好过,您瞧我累的,我这会儿眼睛都睁不开,我饿得不行了,还得给您匀出来吃的,我最大的想头就是出师了,手里有一点钱了,最好再睡一个整觉。”
“您看,您可以睡整觉安心觉却不睡,我是想睡睡不了,依着我说,甭掉脸子,您就娶了怎么着?对您日子没多大影响的,无非就是多个人吃饭,多个人说话儿,痛快点儿,就权当多了个朋友!”
多大一点儿事儿,给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子愁成这样。
宋旸谷就觉得她小气,就这一碗馄饨皮还惦记,“赶明儿我给你送一锅来,值当什么,这会儿我都吃完了,你饿也忍忍吧。”
扶桑也跟他靠一起,夜色极浓,四下寂静,光落的安静,宋旸谷不想走,他还想说会儿话,扶桑也没走,她饿得睡不着,这会儿清醒着呢。
俩人肩膀挨着肩膀,都仰着脖子看天,扶桑觉得也挺好的,她都多久没见过星河了,权当入梦了,人轻松了防备心就少许多,“我要是您啊,真的什么都不愁,您一手的好牌呢。”
宋旸谷设身处地为扶桑想想,他也过不了扶桑的日子,她过的也挺苦的其实,“也是,各人有各人的肚皮疼,谁的鞋子谁自己穿,我的婚姻我说了不算,你我还是说了算的,等明儿你就去上课吧,不会的晌午头我教你,从头开始。”
扶桑笑了笑,“谢您了,别嫌弃我笨就行,我好学着呢。”
“你学出来去外面当个店柱子,以后再混个掌柜的,往后再开间自己的铺子,是不是这样?”
宋旸谷挺了解人性儿的,今晚说话有些人情味,算是说扶桑心坎里去了,先夸他一句,“您心里清楚的很,我也跟您明白回话,我呢,就是想日子好过,一天比一天好过,再怎么样的烂牌,我只要有手,就打不烂,我就能起死回生。”
她在最温柔的春夜里,说这样斩钉截铁的话!
宋旸谷忍不住去看她,俯首被她吸引,看她半眯着眼睛歇神,一股随性舒适从额头到微微翘起的嘴角,便心里一跳。
比漫天星河动人,且触手可及,他想。
一闪而过的念头,像是触电一般,新奇而又缠绵,一些话,他从来没听过,一些人,他从来没见过,像是一块吸铁石。
他想找些话题,却想不出来,好在扶桑话也不少,她迷迷瞪瞪地,“您呢,我都替您考虑好了,就按部就班地,先娶太太,再有个孩子,您就轻松许多了,再去考虑干点什么,府里大老爷二老爷才能看您看的松一点儿。
您这样的人其实优秀,做买卖去做成人家晋商那样的,几千年商人没做成的事情晋商做到了,您我看也行,这年头我觉得没什么比钱更重要了。”
“你喜欢钱?”
扶桑睁开眼,看他跟地主家傻儿子一样,“谁不喜欢啊,我更喜欢一点,时髦一点叫爱!它能为我办事儿,办很多很多事儿,我对它爱的很纯粹!”
宋旸谷也笑,这是个时髦的词儿,西方小说里面有爱,莎士比亚里面也有许多,洋人喜欢这个字儿,他说不出口。
人的梦想其实挺简单,有需求就有梦想,很多时候没有梦想,没有理想,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些绝大多数是因为太幸福了,找不到自己的需求。
在扶桑看来,宋旸谷就是活的太自在了,她很愿意给他支招,教他赚钱去,“到时候,您看我也还算能干,在您身边能当个得用的人,您还是我东家,咱们多赚点钱,有钱了馄饨皮儿一气喝三碗也是好的,出门也开小汽车,去天津一会儿就到了,咱们走南跑北到处看看,哪里好吃吃哪里,哪里新鲜去哪里,多好!”
话是好话,就绕不开那馄饨皮,宋旸谷站起来,斜眼看她,“早上我就给你送一锅!”
扶桑还坐在那里,给他拍打拍打后面的土,“行了,您睡去吧,我也睡去了,明天有明天的事儿,您心里得开导自己个儿,别为难着自己。许多事儿咱们办不到就不去办,总得想法子让自己好过才是真的。”
她也爬起来,拍打拍打自己后边,晃悠悠回屋子里去了,躺下来就睡着了,她真的累,天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起床,一气睡够,睡醒了就有饭吃,没有什么活儿等着她。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日子是她巴不得的。
宋旸谷慢慢走回去,来的时候匆匆,回的时候慢慢,躺下来的时候一阵疲乏上身,他闭着眼睛,耳朵边总是扶桑的话,一句一句地从眼前飘过,直到沉睡。
睡着的时候像是在一条小船上,杨柳垂岸,晓风满月!
鱼承恩卡着点,再不叫起上课就迟到了,可是又想教他多睡一会儿,院子里一派寂静,主子不起别人都不敢动,轻手轻脚的,他压低了声音,“早点先摆好,再去煮一碗面,里面卧俩荷包蛋去。”
睡起来光吃点心不行,最好吃一碗面,掏出来怀表看,现在这玩意时兴,人人都爱挂怀表,再等十分钟,便去叫起。
宋旸谷睡得神清气爽,他是吃饱才睡的,格外的好,“今儿早上吃馄饨!”
鱼承恩少有听他点菜的,赶紧去厨房催,“馅儿有没有,就猪肉笋子的最好!”
都有高汤呢,一会就好了,个个皮薄馅儿大,宋旸谷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一个味儿,他吃一口,香是香,料塞的满满的,现如今大太太为着定亲的事儿,也不大为难他了,厨房一应伺候的如常。
鱼承恩看他吃一个不吃了,“味儿不对?您吃什么馅儿的,我下次让他们备好,今天中午就能备齐!”
这点把握他有,从没有早上想吃中午吃不到嘴的东西,宋旸谷没法跟他说,“还有吗?”
“有,一气儿包了三十个呢。”
“扶桑回来了,你差人送给她去。”
鱼承恩愣了一下,剩下他想吃??x?呢,但是一听扶桑回来也怪高兴,一脸感慨,“这就去,我亲自送过去,久不见了,可受苦了。”
自己装陶罐里,提溜着就去了。
扶桑吃过早了,真没想到宋旸谷真给送来了,她还能吃!
“瞧瞧,这院子里手艺真好,个个皮薄馅儿大,一口一个肉嘟嘟的丸子,笋丁鲜的不行!”扶桑吃的是真享受,她觉得回本了,昨晚那再好喝,也是个馄饨皮儿,它小本生意,没有那么多馅儿。
鱼承恩喜滋滋的,“要是爱吃啊,下次厨房有了我给你留着,你近来好不好?”
“我好,在哪儿都好呢。”
鱼承恩一听就是了,“我就知道您这脾性啊,利索痛快,跟我一样儿的,心实。”
一路闲话,到教室里面去,鱼承恩就不肯进去了,他也不爱在外面候着,都是洋文听不懂,自己满院子里玩儿去。
扶桑给小荣还留着呢,当着承恩的面不好意思匀,只能倒碗里,等她中午下课回去的时候都碎了,小荣倒热水进去,当片儿汤喝了。
感情好得很。
“上课怎么样?”
“我听不懂,不明白,我得找三少爷去,他放学那会儿还说给我补课的。”
小荣点点头,“那你吃完去,不着急,三少爷也得吃饭,你多吃一些。”
往外看一眼,荣师傅还没回来呢,他见太太去了,小荣吃完收拾好碗筷,就等着荣师傅了。
从抽屉里面拿出来一摞本儿,“知道你今儿上课,师傅托人去买的,说是洋文用的,还有一支钢笔。”
扶桑没用过,舍不得,也不大会用。
珍重放起来,“跟师傅说,我学去了,我好好儿地学。”
荣师傅对她,可真的是舍得。
宋旸谷第一次为人师,吃饭也看点呢,扶桑中午得回围房吃饭,吃完再来就晚了一点儿,宋旸谷便交代鱼承恩,“中午带她一份儿饭,省的来回跑。”
扶桑也愿意,这边吃得好,自己拿出本来,开始还好好的,鱼承恩看了一会儿,就在太阳下面晒着打盹儿。
屋子里面一会氛围就有点变了,宋旸谷不会教!
扶桑学不会!
他觉得讲一遍就是了,怎么能不会呢,你好好听着不就会了。
扶桑觉得就是再聪明的人,我也不能看你写一遍读一遍就会了,她死记硬背都不会啊!
宋旸谷按捺自己脾气,稳一稳,“你跟着我读一遍,听好了!”
“我听着呢,您慢点儿。”
俩人再来一遍,就有个发音,扶桑来回读不准,宋旸谷就急了,“这不就简单?”
扶桑舌头在里面打转一样的,“我觉得我读的跟您一样呢?”
“这怎么能一样,你仔细听——”
鱼承恩都听见了,蹑手蹑脚爬起来,贴在窗户跟上看,他也没听出什么不一样来,里面人眼看着都撂下来脸了,绷得紧紧的。
扶桑口干舌燥的,最后没办法,“您找个差不多的汉字给我吧,我照着读行不行?”
宋旸谷以前就上过英文课,他觉得简单不用找,找了音也不对,“你得这样发音,这个有技巧的,我得教你。”
他自己坑卡坑卡一顿讲,噼里啪啦一顿教。
扶桑的脑子,就一下炸开了,眼花缭乱的,她觉得自己不会!
好容易结束了,俩人上课去了,路上都跟哑巴一样的。
鱼承恩没忍住,“爷,这人没学过的东西啊,老师傅都是先教徒弟看,慢慢儿的一下一下会的,我看您教的就不错,我的爷,只是好歹给人消化的功夫,琢磨两天是不是?”
一口你得撑死人家。
宋旸谷板着脸,觉得自己教的太快了?
他自己是反思不出来什么东西的,觉得还可以,就是练少了,得下苦功夫,给扶桑留作业了,“你晚上别闲着,写五十遍,明儿中午拿来我看,不能偷懒。”
扶桑咬着牙想答应,可是她觉得自己写不完,“我手生,怕是——”写不完!
打量着宋旸谷一丝不苟的眼神,她终究没说出口,写去吧。
就是熬死也得写。
她偏偏还就是不服输的那种人。
读音不大会,她自己先回去,标注差不多的汉字儿了,自己来回背的滚瓜烂熟了。
然后就开始琢磨这个像蛇,那个像牛的,反正自己能想到一个绝妙的有特征的东西。
等开始抄写的时候,都夜里十二点了。
荣师傅真怕她熬坏了身体,起夜的时候出来,到她窗户根下,“扶桑,你夜里早点睡去,要看书明儿再看。”
“唉,师傅您睡去,我一会就睡。”
荣师傅稍稍一站,知道她这孩子用功,拿了自己屋子里面的灯来,他是三根灯芯儿,放门口,“你用我的灯,别害了眼睛,往后都用三根灯芯儿,油钱还是有的,别那么省着。”
扶桑就咕咚咕咚跑到门口,换了灯,写到几点不知道,反正五十遍写出来了,她倒头就睡,脑袋都是木的了。
连着七八天,宋旸谷就是这样天天布置作业的,他还觉得慢呢,这样赶不上进度,想着马上月考了,“你得考个好成绩才行。”
想了想,这小子俗气,“还有五斤大米两斤猪肉呢,你得用功!”
扶桑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功都给三少爷一个人用完了,下手是真黑啊。
但是她确实财迷,看着那五斤大米两斤猪肉眼馋,她也不知道自己学的如何。
倒是荣师傅又去找太太几次,翁荔英也是真的绝情了,她就是不撒口,一心一意想着教荣师傅荣养起来的,“这府里啊,眼下也没什么大事儿,您辛苦这些年,也该歇歇了,自从您病这一回,我就想着教您少费心思。”
“你下面的徒弟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不说最小的那个现在学洋文呢,就是其余几个您给教好了,到时候府里也照旧用。”
荣师傅沉默良久,拱手起身,“我明白您的意思,太太的意思我从来都是照做不误的,您体贴我年纪大了,我也感恩您的心思,择日不如撞日,不好再在府里吃用了,今儿下午我便带着徒弟们搬出去了,只是扶桑怕是要在府里借读,借读费多少,我自跟大老爷明白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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