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绾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冰洞中虽然有光,但光线昏暗,最麻烦的是四周光滑如镜的冰壁映照出人影,在这样隐隐约约的视线中,反而比完全看不见还麻烦,一不小心反而被幻影给干扰了。
慧明大师在冰洞中生活了几十年,对此自然是极为熟悉的,唐少陵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干脆闭上了眼睛,让自己进入纯粹的黑暗,把冰洞当成了唐家演武堂。
“小子,为什么不用破解剑法?”慧明大师忽然问了一句。
打到现在,他一直用的是千手如来掌,已经从头到尾打完两遍了,可唐少陵用的同样是正统的唐家剑法,就算偶有不同,也是一脉相承,显然是他根据自己的习惯和短剑的特性修改的。
“本公子没有欺负老弱病残的兴趣。”唐少陵嗤笑道,“对了,老、弱、病——你已经占了三样了,幸好没有残,否则跟你动手就是欺负你了。”
秦绾虽然担心,但还是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这世上肯定没有第二个比唐少陵更会吸引仇恨的人了。
慧明大师也被气笑了:“别说唐演,唐默当年都没你这么嚣张,你要是唐演亲生的,老衲就站着让你一掌打死。”
“我是不是亲生的你得去问我娘有没有偷人,不过在那之前,你先站着让我一掌打死!”唐少陵喊道。
“小心姨母先打死你这个不孝子!”秦绾黑线。
“……”慧明大师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大概也是没想到唐少陵的性格比他听说的还……无法言喻?
当然,其实四年前的唐少陵虽然脾气不好,可也没这般任性自我,只是找回了妹妹之后仿佛心里那把束缚了他二十多年的枷锁,所以就……放飞自我了。
“算了。”慧明大师忽的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收了手。
唐少陵怔了怔,但终于还是没追上去。他对慧明大师很有兴趣,可对方不还手的话,他还没有虐杀一个老和尚的兴致。
“坐。”慧明大师随手扔了两个蒲团过去。
“我站着。”唐少陵一脸的嫌弃。
秦绾很淡定地拎起一个蒲团拍了拍,叠在另一个上,自己坐了下来。
“你来到这里,想必空远已经把东西交给你了吧。”慧明大师说道。
“是你给空远大师的?”秦绾沉声道。
“不。”慧明大师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是那位‘故人’。”
“我们的外祖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秦绾想了想问道。
“老衲以为,你会先问,他是谁。”慧明大师奇道。
“百年之内,我没听说过又什么姓欧阳的气人,所以,大师就算告诉我他是谁,我多半也是不认得的。”秦绾道。
“你凭什么觉得他不会改名换姓?”慧明大师道。
“嗯……直觉吧?”秦绾歪了歪脑袋。
她虽然没有看过册子的内容,却见到了扉页上的字。都说字如其人,那样字里行间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连真正的姓氏都要隐藏。何况,真要隐藏,又怎么会让女儿顶着欧阳的姓氏呢。
“直觉……哈哈。”慧明大师爽快地笑了起来,“不愧是他的外孙女,说的话和他一模一样。”
“他和大师很熟?”秦绾道。
“是啊……很熟。”慧明大师顿了顿,又道,“你没看册子上的内容?”
“没。”秦绾摇头,还是没说没看的理由。被爹爹没收了什么的……正是太难以启口了。
“难怪。”慧明大师笑着笑着,忽的又满面怅然,一声叹息。
“老和尚,要说快说,不说我们走了。”唐少陵不耐烦道。
“既然来了,当然是要说的。”慧明大师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药,在掌心看了一会儿,才吞下去。
“这是冰魄丹?”秦绾惊讶道。
“你识医?”慧明大师一怔。
“不,只是以前有个朋友一直吃这个药。”秦绾迟疑了一下才道。
冰魄丹,那是苏青崖给沈醉疏配来续命的丹药,用来压制他体内焚烧的灼热真气的。当然,有了凤凰花后,这药就停了。可冰魄丹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丹药,苏青崖说过,能配冰魄丹的医者,世上绝不超过五人。冰洞加上冰魄丹,慧明大师的旧伤是如此严重的热毒吗?
“你的朋友……还活着吗?”慧明大师问道。
“当然活着,活得好着呢!”秦绾没好气道。还会不会说话?
“这可是最后一瓶冰魄丹了,看起来,世上又出了了不得的大夫啊。”慧明大师感慨道。
“你这是多久没出去过了?”秦绾无语。
“多久?”慧明大师居然还认真想了想,好一会儿才道,“算不清了,记得刚刚来这里的时候,慧果才刚刚接任方丈之位吧?”
“……”秦绾和唐少陵对望了一眼,不觉骇然。
宝龙寺前任方丈慧果大师死在青城观手里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何况那之前慧果大师也做了好多年的方丈,这岂不是说,他在这个冰洞里呆了至少有五十年之久?
“很久很久啦,也到时候了。”慧明大师看着手里的瓶子有些发怔。
秦绾不禁皱了皱眉。她看得出来刚才应该是瓶中最后一粒药丸,若是没有了,难道光靠冰洞的寒冷已经压制不住他的旧伤了?
“别那么多废话行不行?”唐少陵催促道。
“他啊……”慧明大师摆摆手,示意他安静,沉思了一下,缓缓地开口道,“你们的外祖父,名叫欧阳鼎,祖上是一名剑客,与前朝末年的皇子赵伯驹交好,想必你们知道这个人。”
“这么说,春山图在我娘手里还真不是巧合。”秦绾一挑眉。
不过,欧阳鼎,这个名字果然很陌生。
唐少陵对她轻轻摇头,显然也没听说过“欧阳鼎”这个人。
“你外祖父,原本并不想让春山图成为你们娘的怀璧自罪,所以将其存放在大圣遗音琴里,任由此琴在文人之间流传。”慧明大师继续说道,“文坛与江湖,本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大圣遗音千古名琴,凡是得到的人都小心翼翼,唯恐损坏分毫,姿势不会有人想到将琴拆开。因此,春山图绝迹江湖五十年,一直风平浪静。”
秦绾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外祖父送走的春山图,兜兜转转,到了她爹这个正统的书生手里,可这个书生娶的又是欧阳家的女儿——简直就像是天命注定的因缘。
“欧阳鼎是个很好强的人,可惜命不好。”慧明大师叹道,“出生丧母,幼年丧父,青年丧妻丧子,唯有留下一双幼女还不得抚养,只能分开送走,此后再不得见。明明文可安邦定国,武能称霸江湖,无奈时运不济,一生默默无闻。”
“如此经历,也算传奇。”秦绾道。
虽说是外祖父,但在她感觉中,甚至不如已故楚帝来得亲切,毕竟,她也是数月之前,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是啊,可传奇总是悲剧的。”慧明大师又转头看唐少陵,“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吧?”
“我啊?”唐少陵一抬头,淡淡地道,“我就想问一句,他死了没?”
“……”慧明大师再次被噎了一下才道,“死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唐少陵伸手去拉秦绾,“绾绾,走了。”
“你就只关心他的死活?”慧明大师忍不住道。
“那还要如何?”唐少陵翻了个白眼,冷哼道,“他若是还活着,本公子自然要把他找出来丢到我娘跟前去赎罪,既然死了……本公子再睚眦必报也没有鞭尸的兴趣,不算了还能如何。”
慧明大师默默无言,隔了一会儿,从蒲团下摸出一样东西扔过去:“你说的也是,不过死人是没法赎罪了,这是他的遗物,你拿去当个替身吧。”
唐少陵顺手抄在手里,却是一段……铁棒?触手冰凉,但却很轻,不像是普通的精铁,却也看不出这棍子似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没怎么犹豫,他顺手将铁棒往后腰一插,拉着秦绾就走。
秦绾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他的意往外走去。
“咳咳咳咳……”猛然间,身后传来一阵嘶声裂肺的咳嗽。
秦绾一回头,只见慧明大师身子歪歪斜斜的,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着地面,不住地颤抖着。
“你要救?”唐少陵很单纯地问了一句。
“稍等一下。”秦绾只是犹豫了一瞬,咬了咬牙,转身掠了过去,在慧明大师身边蹲下身,一手按住了他的脉门。
“旧伤啦,没用的。”慧明大师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抹去唇边的血渍,无奈地笑道,“已经撑了五十年,够久了,见到了你们,完成了故人遗愿,老衲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闭嘴。”秦绾斥道。
“很麻烦?”唐少陵溜达过来。
“说严重,是很严重,但是……要治,倒也好治得很。”秦绾的脸色很是古怪。
“好治?”慧明大师都愣住了。
他得伤势,当年连医宗宗主都说没得治,只能拖,可眼前这个只是略微识医的女子却说,好治得很?
“他是被炎阳七转伤的。”秦绾道。
“呃……”唐少陵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道,“你的意思是,让沈醉疏把他体内的炎阳真气给吸出来就行了?”
“五十年前没得治,是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修成炎阳第七转的人。”秦绾点头。
“你说,有人真的练成了炎阳第七转?”慧明大师震惊道,“你那个服用冰魄丹的朋友?”
“算是运气好。”秦绾道。
要说沈醉疏练成炎阳第七转,那还真是年少不知畏的基础上,误打误撞加上极好的时机,这才等到凤凰花开,可不就是运气好么。
“绾绾,宝龙寺是敌是友都不清楚,要救一个武功不下于南宫廉的高手,你要想清楚了。”唐少陵嘴里说着,手上却握紧了鱼肠剑,紧紧盯着慧明大师,提防他突然发难。
“我知道的。”秦绾对他一笑,示意他安心。
虽说是把脉,可她的手是扣在慧明大师脉门上的,稍有异动,内力一震就能死得彻彻底底。她秦绾可不是见到一个人吐血就心慈手软的小姑娘。
“不用啦,本来就是等死的人了。”慧明大师像是没看见他们之间的暗示一样。
秦绾微一沉思,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地上,起身道:“要不要死是你的是,要不要救我还在考虑——这里是剩下的半瓶冰魄丹,至少能保你一年性命。等我想救你的时候,再来看看你死没死吧。”
“……”慧明大师苦笑。
好吧,他错了,这真是兄妹俩,没差别的。
“走了。”这回秦绾走在了前面,唐少陵立即毫无留恋地跟上。
慧明大师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药瓶,脸上涌起一片复杂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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