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监生们神色各异,也沉默不语, 所以一时间辟雍大殿内一片寂然不动, 无人开口。
江眠月说完以后, 缓缓垂下头,等候发落——她已尽力, 且说的都是真心话, 却不知如今真心话,是否能成事。
若是不能成, 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半晌,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之中, 皇上终于开口。
“将免死金牌拿来。”
江眠月只觉得有一阵暖流涌过全身,一颗心猛地跳了起来。
这……这算是成功了吗?
正在此时, 一旁忽然有个声音开口,有些有气无力, 带着几分笑意,“父皇, 其他监生们都还没机会答题呢,这免死金牌, 给的未免有些随意了些。”
皇上面容一僵, 缓缓看向一旁的梁清泽,冷笑一声,“那皇太子以为如何?”
“儿臣听闻国子监顾惜之才华出众, 即将卒业入朝堂。”梁清泽低声笑了笑, “还有之前寿宁节原先定下出演梁山伯的裴晏卿, 这些都是难得一遇的人才,他们还未来得及张口,从头到尾只有江眠月一人答题,传出去,未免有些不大公平。”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这梁清泽,是有备而来。
皇上眉头一挑,笑了笑,“皇太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事情陡转之下,江眠月握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若是其他人倒还好,梁清泽说的这二人,偏偏都是国子监的佼佼者,出口成章,能力出众,稍有差池,便会错失良机。
不远处,祁云峥眸光缓缓落到和乐公主的身上,和乐公主与他对视一眼,不耐烦的蹙眉。
不过片刻,她忽然变脸,开口笑起来,“没想到皇太子殿下,对于国子监的诸位监生还颇有几分了解,居然还能记得他们的姓名,来之前,恐怕是做了不少功课吧。”
梁清泽闻言,眯眼看向和乐公主,眼眸中带着冷冷的笑意,“那是自然,虽父皇临雍讲学,自然是要做工课的。”
二人你来我往,皇上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二人关系不好人尽皆知,明枪暗箭互相嘲讽也不是第一次,可如今在这辟雍大殿,所有监生面前还是如此,便触及了他的逆鳞。
“顾惜之与裴晏卿,出列。”皇上缓缓开口。
和乐公主目光顿时往下看去,有些不受控制。
顾惜之与裴晏卿站了出来,并排站在一处,对上位者行礼。
皇上隐而不发,冷冷看向江眠月。
江眠月心中一紧。
“你说呢。”皇上将问题抛给了江眠月,“是由你直接拿这金牌,还是给其他人一个机会?”
江眠月额头上冒出冷汗。
她答题如此积极主动,自然是为了那免死金牌,让她来做选择,显而易见是在故意为难她。
若不是那梁清泽,她如今恐怕已经拿到那免死金牌了……
“回禀皇上,学生有私心在身,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江眠月轻声说。
“那你将这个问题当做方才未结束的问答来答。”皇上并不给她躲避的机会,不依不饶。
江眠月终于知道皇上不会轻易放过她,她脑子里飞快转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皇上,学生能否说句话。”一旁,裴晏卿忽然上前一步,开口道。
江眠月一怔,看向裴晏卿。
“不可。”皇上冷冷应道。
“……”裴晏卿面色苍白,下意识的朝台上的祭酒大人看去,却见祭酒大人面露警告之色,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让他退下。
裴晏卿只好忍下口中的话语,退回顾惜之身边。
江眠月知道裴晏卿是好心帮自己,可她也明白,如今这是皇上对她最后的考验,不可能由其他人代为开口。
“回禀皇上。”江眠月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她要感谢裴晏卿为自己争取的时间,她终于想清了答案。
“学生在国子监中聆听教诲,是以谦让为德,于情于理,此时学生都该说一句,应该给二位斋长机会。”江眠月声音柔软而坚定,“可学生今日想说。”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江眠月抬头看向皇上,“学生并非为自己所求这枚免死金牌,而是为父亲江玉海所求,父亲身陷囹圄,性命攸关,此事为大。”
“今日若无故谦让,是为不分轻重缓急,乃愚蠢之举,若让学生回答——学生必尽全力争之,不会退让半分。”
话音落,所有人都愣住了,无人敢信,她居然敢这样对皇上开口。
所有人都为江眠月捏了把汗,顾惜之小心翼翼抬眸,却见台上祭酒大人,嘴角弯起,似乎在笑。
不过一会儿,皇上的笑声轰然响起,如惊雷一般,响彻整个辟雍大殿。
“好你个江眠月,你这话一说,这免死金牌,朕不给也得给了!”皇上拍了拍巴掌,笑着看她,“你爹就是太老实,若是如你一般机灵,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一旁的梁清泽手指紧紧攥住一旁的椅子扶手。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虽说江玉海如今与他在一条船上,但是江眠月弹劾的那份文书上分明写的是江玉海与梁清泽合谋,如今若是将她父亲摘出去,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他自己。
“谢皇上隆恩!”江眠月红着眼眶艰难跪下,接过太监手中的那枚沉重的牌子,手指微微颤抖。
终于,终于拿到了。
“不过。”皇上忽然开了口,语气一转,“江眠月,你前几日的弹劾文书,给朕出了好大一个难题。”
江眠月心中一颤,小心翼翼的垂头听着。
皇上看了一眼国子监的监生们,知道今日这临雍讲学是讲不下去了,便干脆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摆弄着手上的扳指,“弹劾文书中你遮遮掩掩,只说新式冶炼法有问题。”
“大理寺这几日忙得团团转,就是为了查你说的武器库冶炼问题,查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端倪,朕倒是正好想找你问清楚。”皇上开口道,“你消息从何而来,你的弹劾文章根据什么写成?若是解释不清,这免死金牌,今日便可以用在你自己身上。”
江眠月等的就是这一句,她扭头看向一直躲在暗处的方监丞,朝他使了个眼色。
事先她早已与祁云峥一道做了充足的准备,方监丞便抱着一个棉布包裹,缓缓的走上前来。
江眠月接过那包袱,在地面上缓缓打开。
所有人便见着那包袱里头躺着两样武器,一样是寻常制式的长刀,一样是弓箭。
梁清泽见此,一眼认出那刀的制式乃兵器库最新的兵器式样,脸色微微一变,他有些左立不安,却听到身旁传来低低的笑声,他转头一看,却见是和乐公主在笑。
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嘲笑。
她在嘲笑他的坐立不安与心虚不定。
梁清泽呼吸急促,转头不看她,手指却紧握成拳,神经紧绷。
他没想到,这江眠月小小一个监生,手上居然有这个……梁清泽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皇上身边正好整以暇观望情况的祁云峥,心中顿时有了底。
大抵是这祁云峥安排的,借监生之手帮和乐公主除掉他梁清泽罢了。
该死的祁云峥。
江眠月却没有看梁清泽,而是双手高举长箭,开口道,“皇上,学生手中所拿,正是父亲此次所用的新式冶炼法炼成的武器。”
“谁给你的?”皇上开口问。
“学生自己去拿的。”江眠月老老实实道。
“拿?”皇上微微挑眉,敏锐的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当着整个国子监监生们和博士助教们的面,江眠月不想把自己去兵器库偷东西的“丰功伟绩”说得太清楚,赶紧开口道,“如学生在弹劾文书中所言,这新式冶炼法节省了一大笔朝廷在兵器方面的开支,但是武器实为偷工减料,决不能用在战场上。”
“为何不能用在战场上。”皇上看着她手中高举的长箭,冷冷一笑,“你又怎么知道朝廷在武器上节省了开支?江眠月,你知道的不少啊。”
江眠月头皮发麻,脑子里却愈发清醒,皇上是明君,给自己机会到如此地步,便是知道这其中一定有问题,不然不会在她一个小小的监生身上浪费这么长的时间。
“皇上赐学生御撰金笔之后,学生便想将此物用到该用之处。”江眠月缓缓开口,膝盖疼得她额头上流下汗水,她咬牙忍着,紧张至极,语气却愈发平静,“学生遮掩不在弹劾文书中说清楚,是因为,有些情形,恐怕要皇上亲眼所见,才能相信。”
皇帝眯了眯眼,直起身子,“哦?”
方监丞提上一壶酒,放在了江眠月的面前。
江眠月抓起那长刀,缓缓起身。
“皇上,这刀,寻常使用,短时间看来,没有任何问题。”江眠月提起那刀,刀锋锐利,她伸手,衣袖飘忽,她轻轻一割,衣袖被齐齐斩断,飘落而下。
“但是皇上,本朝将士,在上战场冲锋前,总会有一个习惯。”江眠月从地上抓起那壶酒,打开,喝下一口,然后喷在了那刀锋上。
监生们全都看呆了,一个都不吱声。
明明都是国子监监生,都在这儿读书,他们总觉得,江眠月说的这些事,着实是距离国子监太过遥远,仿佛她上的是另一种学,读的是另一种书似的。
那酒喷洒在刀锋上之后,江眠月静静的等了一会儿,随后,她抬手,用那柄刀的刀背猛地朝自己的左手砍去。
“江眠月!”裴晏卿惊慌喊道。
“眠眠!”兰钰与尹楚楚都失声喊道,不远处的郭大人和崔司业都猛地站起身,脸色都变了。
祁云峥呼吸一窒,单手紧握,眼眸微动。
只听辟雍大殿中传来“叮当”一声,那刀居然碎成了两半,一半掉在了地上,又碎成了好几块。
面前的场景着实是太过震撼,江眠月疼得手臂颤抖,脸色发白,她看到皇上眼底的震惊之色,这是她今日以来,第一次看到皇上面色变化。
下一瞬,皇帝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梁清泽。
梁清泽脸色苍白,瞠目结舌。
江眠月呼吸颤抖,看着台上的一切。
皇上果然知道,那新式冶炼法出自于梁清泽之手,他只是在观望,在看各个势力缠斗,只要不伤及国本,他似乎愿意坐享其成,不管什么新式冶炼法也好,节省军费争宠也罢,只要对国有利,他都不在乎。
便如一次次对江眠月的提问,一次次的考验,以验证未来将由谁来继承大统。
而她,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皇上直观的看到,战场上的将士们,用这样的刀剑拼死搏斗,会有什么样毁灭般的后果。
如此一来,皇上的情绪才能转变的那么彻底——从好整以暇的观望,变成对于武器低劣到如此的愤怒。
江眠月左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可她看到皇上眼眸转向梁清泽时那几乎恨不得掐死他的眼神时,脸上却露出了惨白的笑意。
她赌赢了。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生气,心疼。
连续一周四点睡,撑不住了,今晚休息调整一下,只有一更。
明天见!(明天超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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