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一个崔健,没人再提起崔建军的名字。醉醺醺的夜晚,男男女女挤在北京地下的一家小酒吧里,胸贴着胸背贴着背,浑身都在冒大汗。崔健挤着嗓子发出压缩后的声音,右手飞快扫弦,几乎要把钢丝弹断。他吼着掏心掏肺的歌词,在这样躁动的时刻,过往如流云般疾驰而去,呼之欲出。而他只是凝视着那张相片上极其相似的脸,黑白分明不茍言笑的眼睛,隔着书本上的枪林弹雨锐利地穿透记忆。师长、爱人、朋友,对方扮演的角色太多,哪怕他已经足够成熟独当一面,见识过如此多的伟大与渺小,依旧无法抹掉那些印记。他不是一个雕在肋骨下方的纹身,是掰开揉碎又溶解的碎片,在青春期里随着体格一同上窜。崔健不爱看书,除了在那间有双开大窗户的办公室;他不再唱幼稚的情歌,又不自觉地从过去写的旋律里摘出一两个和弦。他爱过几个男女,真心而真诚,不久又分道扬鑣。即便是崔健这样不愿怀旧的个性,也无法否定那段军队岁月对他的影响,正如他无法否定一无所有对他的意义。成都潮湿的雨点连绵不绝,北京的风沙干燥的像飞,风沙同风雪一样刺骨,不带半分柔情。
爵士乐就是做爱,他把这句话復述一遍,博来一阵戏謔的口哨。小号和萨克斯缠绵,吉他与键盘交颈。他向其他人介绍乐手,我的好哥们,老战友——一个颇有文革年代下乡知青味道的称呼,在摩登北京已显得十分过时。最后他对自己说,爱我的人,我爱的人。刘元很爱笑,脾气火爆,侠肝义胆。这张鲜活面孔的主人正蹦蹦跳跳地吹奏心爱的萨克斯,他们眉眼极其相似,又判若两人。
这世上只有一个刘元,就在我身边。
十年后他又见到了崔健。体育馆里山呼海啸,他坐在盖帽警察中间,一身绿军装与从前分不出太大差别。他们离的很近,近到能看清崔健汗湿的头发和敞开领口上的纽扣,看清那个从不远处突破防线飞奔至舞台上拥抱他的年轻姑娘的笑脸。崔健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他看的人太多,看他的人也太多了。疯狂的观眾蹬破座椅,撕坏海报,撞开大门,却又无比默契地举起打火机,黑暗的座席里闪起一簇簇摇曳的火舌,手拉手一齐合唱,连坐在他身边的年轻警察都悄悄用脚尖打着拍子,倘若不是职责所系,怕是早就冲上台了。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毅然决然地丢下了父辈的愿望与歷史的阴影,添上人字旁,真正自由而健全地为自己而活。崔健没有在舞台上提起他同成都的不解之缘,在一首长长的纯器乐曲后,他握住话筒,快速扫一眼观眾,声音低沉而清晰:「希望我们去年听到的枪声,真的是最后一枪。」
在骤然爆发的欢呼、呵斥与尖叫的浪潮里,首长仰起头。他在千里之外了解年轻人遭遇的一切,北歌、七合板、ado、一无所有、退团……他不见崔健已经十年了,对方的影视资料却一张不少地按时落在信箱里。他的头发留长了,在cd封面穿上规整的小西服,半羞涩地偏过头,牛犊般的眼睛印刷成一片黑色的噪点。他在二十五岁迎来了第二次变声,不再唱那些腻腻歪歪的翻唱歌曲,一遍遍近乎固执地写下自由、爱情和理想。乐曲引诱他麾下的年轻军人蠢蠢欲动,行军间隙偷摸哼起北方的新潮歌儿。他老了,小崔长大了,琴弦燃起丛丛烈火,把整座场馆烧成一片激情的海洋……
南泥湾醉人的旋律从身后袭来,司令员停下脚步,转身,馆墻上张贴的巨幅海报在鼓噪与季风中微微颤动。红与黑凝固成一张沉静而倔强的脸,无言地註视眼前的旷野与城市、革命与暗伏、小孩与老人。彼时已是1990年,歷史尾巴在雕像后悄然飞逝,时代把城市涤荡成一片新鲜的苍白。它等待着创造,不需要怀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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