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澄听苏果喊了一晚上的大人, 总算习惯了她对陆则琰的称呼, “他不见你, 你也可以不见他啊。”
苏果本来咽回去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朱澄见状,忙道:“要真如此,朕下次趁着叔父在,叫你过来,这样你至少能看到他。”
“真的么?”
苏果闻言,终于停住了哭,她抬手拭过眼尾的水珠子,“奴婢谢谢皇上。”
“嗯。”朱澄看向苏果,“苏果,你真的不跟朕回乾清宫么。”
“不了,我想回监栏院。”
不是苏果矫情,但那里是她进宫之后一直住的地方,破旧却无比熟悉,她现在就是想寻个角落,好好理清头绪。
而且,她本来也只是为了避开陆则琰一晚,并不是当真想去乾清宫。
“好。”
...
苏果独自走在回监栏院的路上,好巧不巧的正是被蒙面人抓走的那条甬道。
初秋的风吹在脸上还不算太冷,道远幽深,奇怪的是,苏果一点都不怕。
如同那日她几欲昏迷,偏偏有个人湛如白光,救她于水火,而现在,明知大人在生她的气,可倘若出事,她依旧觉得大人会来救她。
不知怎的,她忽然好希望有人来再抓她一次。
苏果的眼睫缓缓扑闪,红着眼眶自嘲地笑了笑, “苏果,你是真的贪心呀。”
“果儿?真的是你!”
苏果错愕地抬头,泪痕还未来得及拭干,看着对面的来人,张开檀口,无声地喊了声:安洛?
陈安洛快步靠近,掣住苏果的手腕,一把拉至身前,气急忙慌,“这么晚了,你如何一个人在外头,陆则琰人呢。”
他情急之下直喊了摄政王的名讳,懒得再纠正,只顾上下将苏果看了遍,生怕她哪里受了伤。
苏果不大自然地收回手,声音柔软轻细,“安洛,你怎么在这儿。”
“方总管不在,我替崔管事算下账本,出来就迟了。”他哪里会想到,快走到监栏院门口,竟还能遇上他夜夜都念的人。
“我...就是住不惯衍庆宫。”
苏果蹩脚地寻了个理由,陈安洛看她神色萎靡,眼睛又红又肿,不忍多问,直接扯下自己的外袍,拢在苏果的身上。
“出来就不知多添一件。”
陈安洛并不用香,但他身上有着如同霜洌青草的干净气息,苏果很快就感受到了暖意。
他素来怕染脏,此刻却用袍袖将扫走台阶的灰,“陪我坐会儿吧。”
苏果确实不想这么早闷在监栏院的通铺上,顺势屈下身子,头歪斜着靠向另一边的门沿。
她不知从何提起,索性就不说话。
长久的沉默之后,陈安洛仰头看着皎洁月色,道:“那晚,没来救你,我很后悔。”
苏果知道他说的是幽霞宫一事,轻声说:“安洛,我知道你没办法的。”
“我有。”陈安洛侧头看向她,神色认真,“如果我有,你会恨我么。”
苏果以为他是愧疚没能够救她,看向他道:“安洛,这真的不怪你,我知道你想救我,但那些侍卫你根本打不过。”
陈安洛望进女子单纯澄澈的双眸,忍不住问:“那要是他呢,能救却不救你,恨吗?”
苏果被问住了,若是大人故意不救她,她只是想想,都觉得心头苦涩不已,尤其今日知道他有了心上人...
一池被搅乱的春水,连她自己都看不清水纹。
陈安洛见苏果神色晦暗,眼里闪过失落,苏果没发现,他方才问的时候,甚至没提陆则琰的名字。
只有喜欢才会想要更多,她的私心,显然不在他身上。
“果儿,我进宫前,有个未婚妻。”陈安洛没有再等她开口,而是柔声自顾说道。
“她温柔乖顺,从小便与我定下了婚约。”陈安洛低头笑笑,“我常偷偷去看她,看了十几年,她却还未见过我的模样。”
陈安洛的嗓音澄澈,最后将视线落在苏果身上,“但我真的很喜欢她。”
“那后来呢?”苏果催道,仿佛回到了菉葭巷,看话本看到一半。
“后来,我进宫了,她好像也有了自己心悦之人。”
月光下,陈安洛的侧脸发着淡淡光泽,极其俊秀,像是被磨光了棱角的玉石,令人不自觉疼惜。
苏果也替他难过,虽然她自己不是太监,但约莫知道太监宫刑时遭受的折磨,安洛喜欢的女子,怕是更加不会愿意与他在一起了。
“安洛,你,不要难过,还有我呢。”
陈安洛轻笑了声,摸摸苏果的脑袋,“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难过,喜欢是可以变的,所以我能等她。”
“真的吗?”苏果回过头如有所悟,仿佛想通了点。
陈安洛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果儿,你不许学我这个,又不是好事。”
苏果被他看穿心思,低头在地上拨弄着小石子,嘀咕道:“我又不喜欢谁,怎么学你呀...”
陈安洛舒了口气,身边的人逐渐困倦,脑袋如捣蒜,他捧着她的颌角,推着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他仰头,轻声呢喃:“果儿,今晚,月色真好。”
...
月光清辉,陆则琰负手站在偏殿外的亭廊下,许是他刚沐浴完,带湿的墨色长发尚未被冠起,恣意披洒在肩后,纯白色罗绸描画出挺拔瘦削的背脊,高大颀长的身量,轩昂如玉树。
若枟站立在旁,“主子,已送苏果回了监栏院。”
“她没去乾清宫。”
若枟摇头,“没,与皇上在殿门口分开。”
“哭得厉害?”
“是,厉害。”
陆则琰闻言,薄唇轻抿成直线,长睫覆眸,辨不清眸色。
沉默良久后。
“主子,还有一事。”若枟沉声:“上次查探苏果的身份,有了消息。”
“说。”
***
翌日,苏果一觉昏睡到了日上三杆时分。
昨夜她在门前台阶,迷迷糊糊地靠在安洛肩头半梦半醒,到晨光微曦才被他扶着摸索回监栏院上了.床铺。
本来时辰就不早,苏果索性窝在被窝里没出去。不是她偷懒,而是她现在境况着实有些尴尬。
当时她被摄政王带至衍庆宫,方元顺默认她会留在那处,于是就将茶房指派给另一个小太监。所以苏果现下回尚膳监并没有地方去,所以只能等总管公公采买回来再安排。
也幸好如此,不然她眼睛红肿,都不好与人解释。
待快到午飨,苏果磨磨蹭蹭地起床,梳洗完毕,陈安洛刚好从尚膳监回来,拎着个朱色雕漆食盒,里头摆了好几样菜式,竟然都是苏果在菉葭巷时最爱吃的。
“安洛,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的呀。”
陈安洛笑道:“是你昨夜梦里,嘟嘟囔囔的数了好几道菜。”
苏果只道自己睡着饿昏头了也没多问,她尝了口其中银鱼氽汤,眼神一亮,竖起了大拇指,看的陈安洛眉眼间满是笑意。
两人对坐,陈安洛替苏果夹了块瘦猪腿,将浮起的油汤在空碗里撇掉,才放到她碗里,“果儿,如今天冷,你最好早些去沐身。”
“我午前同崔管事在他那要了间单房,等会儿我替你打热汤水,你就去那洗。”
“安洛...”苏果鼓着齿颊,有点不安道,“这样可以吗?其实我寻个地方用冷水擦擦身就可以的。”
“病了如何是好。”陈安洛补了句,“听话。”
苏果也不晓得陈安洛是和谁请的休沐,陪她用完饭之后没去尚膳监,而是陪她等到黄昏,直接将人送到了他口里那间空置的房室。
陈安洛背对木门,额际侧抵在棱上,“果儿,你想不想出宫啊。”
门内混杂着水声的女子嗓音软软地传出来,“想呀,我想回去看看姆妈。”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想不想离开皇宫,以后都不回来。”
苏果蹲在木桶里,玩水的手顿住半响,她刚被抓进宫的时候,每天做梦都想着离开,现在...
她迟疑少许,“唔...还是想吧。”
陈安洛忽略她语气里的犹豫,正想说话之时,余光瞟到一抹暗影。
他无声地往左侧挪动七八尺,走到了墙垣转角。
“凞儿。”
角落阴影里有人声,不但看不清容貌,连声音都刻意被压低。
陈安洛的视线留在苏果的单房门口,“父亲,你怎么会来。”
暗影里的声音并不老迈,“我问你,苏果会回监栏院,是陆则琰赶她,还是你叫她回来。”
陈安洛面色冷淡,“有区别么。”
“陆则琰的人去查了菉葭巷的事,已清楚苏果与我们相干,那么他猜到她是谁也是迟早,趁现在,你先把人送回去。”
当初为了遮掩苏果身份,菉葭巷街头尾住有两户人家,同名苏果和李姓姆妈,只是其中一个‘苏果’为男子,也就是真正去刀子匠那挨刀后来被灭口的人。
安排苏果进宫,本来就只是当她摆设与吉祥物,这么个障眼法决计够用,毕竟谁会花心思去查个小火者的来路。
哪想到她暗里和摄政王扯上关系,是以他们才临时变了计划,将人送到陆则琰身边,以备后需。
陈安洛闻言一点都不惊讶,反道:“既如此,我觉得没必要再让果儿去冒险。”
“凞儿,你看不出来,陆则琰不会伤她么。”
“还是你以为苏果不想回他身边?”阴影似叹了口气,“最多为父答应你,陆则琰碰她之前,我会让影出手。”
陈安洛清润双眸忽地染上一丝怒意,他转过头握拳咬牙:“父亲,你觉得我难道只是在意这种肤浅之物?!”
阴影里冷冷笑了笑,“凞儿,我不管你在不在意,你只须记得,等以后苏果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绝对不会和陆则琰在一起。所以,你到底还在怕什么。”
他说完,陈安洛的情绪逐步平静下来,语气恢复如常,“父亲,我送过一次,绝对不再送第二次,若她自己想去,我也不会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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