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妃只肯给她六安瓜片。
煮出来的茶除了苦还是苦。
煮茶的炉子旁边是药炉。
芙蕖必须摆在自己跟前不错眼的盯着才放心。
竹安和吉照也跟着熬鹰似的守在院里。
谢太妃早晚各来一次,一呆就是小半日,偶尔,芳华长公主也会来瞧热闹。
芙蕖闲时发现,这两位曾经尊贵的女人相处的当真不错,从她们互相的咬耳朵,换手帕,还有窃窃的笑声就能感觉到,骗不了人。
也不知她们是苦中作乐,还是当真乐在其中。
第三日,谢太妃呆到晌时便回去休息,还是贵人的习惯,午后小憩不许人打扰。
芳华长公主便趁这静谧的时光,独自来了。
芙蕖一看便知她是有话单独要说,先把待客的茶给倒上了。
芳华长公主垂首盯着那难以下咽的苦茶,失笑:“回去我让人包些今年的新茶送来。”
芙蕖拒绝了她的好意,说:“也不必,药今晚便煎好了,等他服过解药,我就带他离开这里。”
芳华瞧着她决断安排的模样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揶揄道:“你怎不问他的意思?他可是你主子啊。”
芙蕖转头瞧向房门,眯了眼睛,说:“都趴了,就别想着耍主子威风了,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再说,我要……把他藏在一个没人的地方。”
后半句话,芙蕖是咽在嗓子里说的,芳华并没有听清,不过她也不追究,今日她来,是为了一件自己的事情。
芳华难得犹豫的开口:“栾深回燕京了,你和他打过交道没有?”
驸马栾深是芳华长公主的驸马。
这是一件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忽略的事情。
芙蕖属实不知这二位之间的故事,不便多说话,只问一句答一句,点头说:“我认得他,也打过交道。”
芳华:“他有新妻子了吗?”
芙蕖:“这倒没听说过。”
驸马再娶一定是轰动全城的大事,若是有早闹哄哄传开了。
芳华:“他还爱笑吗?”
芙蕖:“他常常笑,温和儒雅,从不失礼于人前。”
回想栾深的模样,畅怀大笑不曾有,但人前却一直是微笑有礼。
芳华最后问:“他为官一定清廉公正吧?”
芙蕖点头:“那是一定的。”
芳华缓缓舒了口气。
高贵如她,问出这几个问题,竟隐隐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芙蕖顿了一下,说:“公主若想故人叙旧,可以传一封信,我也可代为转交。”
芳华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华裳,说:“不必,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已尽,得知他现在很好,我没有毁了他,就行了。”
芙蕖注视着芳华长公主的背影远去。
又是一段理不清的往事啊。
三天熬了一碗又厚又浓稠的药汤出来。
芙蕖端了药进屋,趴在谢慈的枕边,听着他微弱且均匀的呼吸,足足怔神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根苇管,一路上的汤药续命都是依赖这玩意儿,芙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保证一杯也洒不出来。
芙蕖含了一口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味觉是真正恢复了,比十年的陈六安还要苦,芙蕖忍着不适,将药缓缓渡进了谢慈的口中,然后再盯着一点一点全部流进喉咙,放下碗,严冬也出了一身的汗。
喂完了药,她说走就要走,半点也不含糊。
谢太妃听着动静,到屋外看了一眼,倚着门嘀咕了一句:“真能折腾……”
芙蕖充耳未闻,指挥着人把谢慈挪到车上,转头对谢太妃道:“您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谢太妃必然是有,因为她犹豫了,但最终,她只是挥了挥手,意思是打发他们快点走,什么也没有说。
车消失在暮色中。
谢太妃在山门前徘徊了很久,只是想起父亲临死前,叫她到跟前说话的清醒。
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哄她别哭,却怅然道:“……阿晴啊,你变了。”
谢晴是她的名字,进了宫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只剩下一个姓氏和名分,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的乳名了。
谢晴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泪珠子不断的砸下来,浸湿了衣襟。
老侯爷说:“爹爹也变了,我们都变了。”
是啊,他们都变了,走着走着就不认识自己了,可凭什么有人可以不变,有人可以在荆棘丛中一如既往的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他是不怕疼,还是不怕冷。
她就想看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堕落,才能从那高高的圣坛上下来,与她们这些肮脏的灵魂一起共舞。
她等了好久,也用了手段,可都没有撼动他的一丝一毫。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才是对的?
谢太妃与芳华长公主能在南华寺相交甚欢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们都是同一种人,看不惯美好的事物不染尘埃,非要亲手蹂/躏毁掉才会得到一瞬间的快感。
然后被无边的扭曲的寂寞淹没自己。
车离开南华寺,走到山下,车夫放慢了速度,问车里主人,往何处去?
里面传来了掷骰子的动静,半天,芙蕖说了一句:“北。”
于是他们往北走。
天彻底黑下来,前方一个三岔路口,车夫又停了。
芙蕖掀帘出来,蹲在外面,指间夹了三枚骰子,说:“哪个点数大,我们就往哪个方向去。”言罢,三只骰子落到了三个路口前,车夫上前挨个捡回来,指着中间那条路,说:“六点,最大。”
竹安和吉照一头雾水,完全猜不透她要往哪里去。
芙蕖回到车里,习惯性摸上谢慈冰凉的手,此番忽然感觉到了一点温暖,她有些开心,说:“随缘,我们就去第一个落脚的镇子里,买下一个院子住着。”
第128章
买一个院子没嘴上说的那么容易。
他们第一个落脚的镇叫鹿门镇,也属于燕京辖下,但很偏僻了。
他们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芙蕖就扮做了男子模样,到外面看院子,她要亲自掌眼。第一日没找到合适的,但她找了一个品行信得过的牙人, 第二日,看了好些个院子,敲定了一家小院子。
鹿门镇人少地也少,容易惹眼,芙蕖只想悄悄的找个地方藏起来,谁也别来打扰。
院子买下来,又置办上家具,五天便过去了,谢慈昏睡在客栈中,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但好消息是脸上有了活泛的气息,不再像死了三天一样惨白了,身上也起了温度。
芙蕖开开心心的将人挪进了新院子里。
总归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也好像仅仅是停在了好的方向上,并没有快马扬鞭的打算。
芙蕖又继续等了五六日,人依然不行,她终于坐不住了。
谢太妃给她解药的时候交代过,最后的杀招在那一碗解药上,没别的办法,成与不成都等着吧。
芙蕖等来等去,在一个夜里,猛地就焦躁了起来。
一百天已经过了去了一半,还不醒,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吃好喝好睡了好几天的芙蕖,可能是感觉到生活太平稳,骨子里安耐不住寂寞了,深更半夜心火烧得厉害,站在外面寻摸着想找点东西冷静一下。
正好,降温的东西在这个时候送来了。
一个属下深夜求见。
谢慈那些识时务的属下因事先领了谢慈的交代,在谢慈生还希望无几的时候,默认主子换成了芙蕖,有事情全都第一时间报给了芙蕖。
芙蕖拢了衣衫,问:“有什么事?”
属下道:“是主子生前……前、前几日吩咐属下去查的一件事。”
芙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盼盼了,差点生剐了他。
他也无比庆幸自己激灵,圆的快。
芙蕖:“说。”
属下道:“主子吩咐我们去查空禅寺,空禅寺始建于武宗年间,一位王妃在那里带发修行,其后有一段时间,陆续接纳了几味官眷,这些都是很容易就能打听到的。主子让我们深查,近二三十年里,是否有官眷于空禅寺出家。”
提到空禅寺,芙蕖不敢马虎,问:“查着了?”
属下点头说:“查到了,是有,三十余年前,有一位进士的元配夫人自请下堂,于祖籍空禅寺中落发出家,法号静慧。”
芙蕖从廊下的阴暗中踱了出来:“三十年前的进士?”
属下只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便心下一颤,那目光和神态简直和他的旧主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深井之下藏着喜怒无常的本性,冷静、凉薄至极,却也神情至极。
芙蕖虽不同朝政,但脑子是有的,照着常理推测:“三十年前的进士,现在坐到什么位置上了?”
属下回禀:“现在是内阁大学士孙荣。”
芙蕖唇不动,声音从齿尖低沉地传出:“详说。”
内阁大学士兼少傅,孙荣,三十年前中进士后,为求仕途上的捷径,应了燕京高官的招婿,集中脏糠之妻便自请下堂,为他的仕途清路,孙荣在燕京与新妇洞房花烛之日,正式她在佛前落发出家之时。
属下呈上了一封书信,和一尺素绢,说:“已按主子的意思,对比了素娟和孙荣折子上的笔迹,确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孙荣指使静慧动手的。
属下又道:“孙荣的幺女,前些日子已经被皇上选中了,皇上到了大婚的年纪,皇后的人选只定了几个心腹家的女儿,有她。”
孙荣是皇上的心腹。
那么,授意静慧借机杀了谢慈的究竟是孙荣自己,还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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