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喜哆嗦着答:“当然是皇上……谢大人明察,奴才就只是个奴才,哪有胆子嚼您的舌根呢!皇上他原话怎么讲,奴才就怎么带,半个字儿都不敢玩弄……饶命啊谢大人!”
谢慈刚刚燃起的煞气有所缓和。
他有理智在,看在皇帝的份上,也不会轻易弄死他,于是松开了手:“滚。”
赵德喜带人滚到了门边上。
外面雨不见停,出去要挨淋,他们便在槛内坐下了。
谢慈面无表情:“让你滚回燕京去。”
赵德喜离得远了,胆子又有了,道:“那可不成,谢大人,皇上让我捉……请您回京,我两手空空没办法交差啊。”
果然没皮没脸的狗,打他他跑,稍微给点好颜色又开始兴风作浪。
谢慈闭上眼睛喘息着。
芙蕖拨开他的衣襟,查看他的伤处,低声问道:“我怎样才能帮你?”
谢慈目光垂下来瞄了一眼她的腿。
他们彼此之间什么也没说,可芙蕖竟诡异地读懂了他那轻描淡写的眼神。
她放下架在身前碍事的手臂。
谢慈面朝外,轻缓地侧身枕在她的腿上。
芙蕖动手碰了碰他湿透了的头发。
她听见谢慈幽微的念叨了一句:“两个时辰。”
只有她听清了。
那群太监们傍着门口,瞧着他们的眼神非常难看。
正好芙蕖瞧着他们也反胃。
谢慈那把削铁如泥的刀握在她手里,芙蕖打量着身后的泥菩萨,蛮横地挥刀一砍。泥像的半身轰然倒地,地上的泥泞飞溅,正好将他们两人挡在一个隐秘的所在,完全隔绝了外面人的视线。
她低头一看。
他已经睡沉了。
芙蕖睁着眼睛发呆,有了自己的时间思考。
方才赵德喜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提到了谢家的旧部守在北境。
然后,谢慈就差点疯了。
谢家一脉是武将出身,她是知道的。
谢慈的父亲,肃安侯谢尚,当年功成名就的战场就在北境。
谢尚在二十不到的年纪,意气风发力挫北鄂,其后却在而立之年时,卸了兵权,回到京城,摇身一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至此,再没沾过半点兵戈。
就连他的独子,谢慈,也是以文入仕途。咸明二十二年,谢慈殿试廷对,先帝钦点他为探花,此后入翰林院,行事低调,名不见经传混了两年,在先帝驾崩后,凭借一纸遗诏,一步登天跨进内阁,开始了他翻云覆雨的弄权之路。
谢慈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未染指过兵权。
此刻芙蕖回想这些被人刻意掩埋的旧事,也是费了好大的心力,但仍觉得云里雾里。
听皇上的意思,北境那地方谢慈去不得。
但是这话,谢慈却听不得。
正想着。
芙蕖觉得自己身下的衣衫黏腻得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她起初觉得是雨水,但那股湿意一层一层的浸透,越发令人觉得不正常。
芙蕖心不在焉的一摸前襟,触到了谢慈的后肩。
指尖传来的香让她猛的一激灵。
哪里是水啊。
这分明是从谢慈身上透出来的冷汗。
芙蕖捉住谢慈藏在袖里的手。
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
他在强忍身体的痛苦。
但她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赵德喜缓过劲儿来,在外面蠢蠢欲动,道:“姑娘?谢大人情况可还好?”
他问这句话不是没有缘由的。
庙里那股异香明显转淡,有了往回收拢的迹象,不仅赵德喜闻到了,芙蕖也有感觉。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芙蕖回道:“很好,不劳赵公公挂心。”
赵德喜:“你说他身上中了毒?”
芙蕖:“有的解。”
赵德喜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好像真有那么点担心谢慈出事。
芙蕖心下一动,再开口时,带了几分谋算:“赵公公是伺候过先帝的吧?”
赵德喜矜夸地笑道:“咱家八岁就伺候在朝晖殿了。”
芙蕖道:“我想向公公打听些咸明年间的旧事,不知公公可否方便透露?”
赵德喜:“姑娘想打听什么?”
芙蕖说:“谢尚。”
外面安静的片刻,紧接着,脚步声靠近,赵德喜笑着走来:“姑娘胆子果然大,敢当着谢大人的面拔他的逆鳞。”
芙蕖抬起手指,在那薄如蝉翼的刀锋上弹了一下,发出嗡鸣的震颤。她不紧不慢道:“赵公公最好站那别动!”
“你拿什么威胁我?”
赵德喜不为所动,他好歹是先帝跟前伺候过的人,岂能惧怕一个丫头片子。
芙蕖道:“您也知道谢大人的逆鳞不能碰,您离得稍微远些,免得他待会处置我时,溅了血在您身上。”
赵德喜闻言顿住脚步,摸了摸自己喉前的瘀痕。
别看谢慈现在不甚清醒,但方才他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那一幕,回想起来还是令人不免胆摇心惊。
赵德喜一步一步退了回去。
他问:“你打听谢尚做什么?”
芙蕖实话实说:“刚才从赵公公的话中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思,好奇,于是随口一问,公公如果有难处,可以不说,我也不是非打听不可。”
赵德喜那是成了精的狐狸,必不可能白白透露秘密,得拿出东西换,才能诱他开口。
芙蕖不指望白占他的便宜,但也不想和他交易什么,所以将话说的模糊,可与不可之间,全凭他自己做主。
赵德喜冷笑一声,不上她的当。
但时间在静默中坐立不安。
芙蕖掐算着时间。
一个半时辰了。
赵德喜在门口越坐越久,瞧不见泥像后谢慈的情况,心里始终悬着,想去看看,又顾忌谢慈的手段。他踢了一脚正在给他捶肩的干儿子,一努嘴,用气音道:“去瞧瞧究竟。”
干儿子瘪了嘴,磨磨蹭蹭,挨了好几脚,才动身一步一挪,探头往泥像后面嗖的一瞧。
“人在呢,干爹。”
“在干什么?”
“这倒没看清。”
赵德喜抬脚又踹。
干儿子赶忙调整姿势,使了个巧劲受了。
像几个跳蚤在脚背上蹿下跳。
芙蕖冷笑。
赵德喜叹了口气:“姑娘,不知如何称呼,咱们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聊聊?”
芙蕖:“姓谢,谢家人……赵公公忽然又有的聊了?”
赵德喜哈哈笑:“早听说谢尚在世时,曾一时兴起研究音律,在江南收养了好些女孩子,成天舞弄琴弦,瞧你的年纪,想必是当年养在谢老侯爷手下姑娘之一吧。”
他说对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错的离谱。
那些女孩子,不是收养,而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
她们被卖进谢府里,也不是舞弄弦乐,而是培养成了个个能以一当十的刀。
当年谢尚对外瞒得深啊。
越是见不得人,越是有秘密。
谢家的宅子,水深得很。
事隔经年,芙蕖察觉到了当年的迷局,拨开云雾的一脚,却越发陷了进去,若不弄个清楚,心痒难耐。
芙蕖淡淡道:“我没那等福分伺候在谢老侯爷手下,天生的下等人,宫商角徵都辨不清,早早便打发去厨房烧火了。”
赵德喜:“没一句实话。”
芙蕖心道,彼此彼此。
赵德喜道:“谢老侯爷的旧事,当世知晓内情的人不多啦。你想打听,咱家可以透露一二,但你可得记咱家一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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