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定会被劫。”谢慈说:“押送黄金的那些侍卫,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废物,我这一批金子走的太张扬,路上一定会被劫,不要紧,权当破财消灾了。”
芙蕖:“明镜司何时接应?”
谢慈:“明天行走官道,第一批劫道的人,是我安排的,明镜司会刚好经过,出手相助。到那时候局面会乱,你不必找我,管好自己。”
芙蕖说:“好。”
谢慈行动起来,真是一步比一步快,而且总让人措手不及。
今天的夜里没有月亮,芙蕖望着天上乌沉沉的云,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气息,估计快要来雨了。
明日天亮之前,不晓得会不会是个好天气。
地上的青石砖早已渗上了厚厚的一层潮。
谢慈拉着芙蕖走到那些箱子面前,亲手将她扶了进去,芙蕖将身子缩起来,头枕着黄金,仰脸望着谢慈,天太黑了,院中没亮火把,瞧不清楚他的脸,但是却清晰地听见他咳嗽了几声。
芙蕖想到了她之前从谢太妃那里打听到了消息。
谢慈现在连郎中都不敢看了,他的身体到底亏损到了什么地步?
谢慈正要替她压上箱子。
芙蕖忽然伸手挡了一下:“等等。”
夜色下,谢慈显得格外有耐心,他闻言真的停了下来,甚至还蹲在了箱子面前,两个人的脸靠的极近,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谢慈问:“怎么了?”
芙蕖一时之间仿佛失了语。
谢慈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她的面颊,说:“明日刀剑无眼,别想着去找我,顾好自己。”
第16章
谢慈肯低下头,甚至肯蹲下身来看一看她,更让芙蕖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在浓夜中的身影,好像与少年时候逐渐重叠。
箱子虚压上。
芙蕖在静寂又狭窄的空间里蜷着,忍不住又忆起了当年旧事。
芙蕖六岁之前在家里是当大小姐的,哪里会懂得伺候人?她到了谢慈身边,单学端茶就碎了十几个杯子。谢慈心疼他那套汝窑盏托,再不敢让她笨手笨脚瞎捣乱。
她仗着谢慈的庇护,像个被圈养的小鸟,每天啄着精细的粮食,无忧且无愁。
她常常在午后困倦的时候,躺倒在谢慈的榻上休憩。
一觉到饱,没有人会打搅她。
当她神清气爽地睁开眼时,谢慈就靠在窗下,面前支着矮脚桌,或看书或写字。
曾有一回。
芙蕖醒来后,顶着懵懂的脑袋,趴在谢慈的右手边,见他在纸上落笔写了“照棠”二字。
谢照棠啊……
芙蕖喃喃地念着,问道:“男子二十,冠而字,你才十几岁,怎么早早地就取了表字?”
谢慈告诉她:“这是我母亲赐的字,她等不到我二十,便早早留了信。”
芙蕖点点头。
当时还以为他母亲是早死,心里格外愧疚,怪自己说话冒失戳他痛处。
但谢慈一点也不恼怒,甚至还温和地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写的就是——谢照棠。
往事固然美好。
但她不会想停留在那个时候。
箱子里的幽闭需要适应。
谢慈不知到哪去了。
芙蕖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绝对没藏进箱子。
她左右思量,渐渐感觉到了不安,他反复交代她照顾好自己,那他呢?
他难道不打算与她一道了?
他要做什么去?
芙蕖伸手顶开箱子,通过缝隙,瞧见书房的灯仍亮着,才稍稍安下心。
躺回箱子里,枕下的金砖冷硬,正抵在她颈后的伤口处。
芙蕖侧过身子,选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手指放在枕后,轻轻抚摸着那道可怖的伤口。
没有哪个姑娘会不介意自己身体上的疤痕。
近些年,芙蕖试过很多药,其中不乏一些名医调配,但都效果甚微,她这道刀痕,当时伤得太惨烈,恐怕再难祛痕了。
谢老侯爷暴毙那年,她人在徽州,打扮成男儿的样子,跟着师父学手艺,成天混迹在那些下九流的地方。
十二岁,身为女孩子的芙蕖已经抽条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但她剪断了头发,将秀眉用墨抹粗,罩着各种粗布麻衣,打扮的像个细瘦叫花子。再把身上熏臭一点,根本没人愿意细打量她。
她的师父,比她还要寒酸,而且还断了一只手,是个残废,端个破碗就能去街边要饭,丝毫不违和。
她师父断得是右手,断口在腕上三寸,格外齐整。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叫人砍的。
芙蕖便跟着她师父的另一手学本事。
师父经常夸她是个好苗子,将来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拥有享不完的富贵,在众人的簇拥和追捧下,慨然断掉一只手,来成全自己此生的壮阔。
十二岁的芙蕖转转脑子,差不多能理解这通屁话的意思。
她背过身子翻着白眼,并不想和师父他老人家争执。
但有一点是真的,她确实是个好苗子,三年的时间,便已在当地赌场里混得如鱼得水。那些八尺高的汉子都得缓着气儿,奉承一声——小爷。
谢老侯爷暴毙的消息,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才传到了芙蕖的耳朵里。
报信的是谢老侯爷的心腹,他们带来了一个锦囊,里面是给芙蕖的任务,要她到南疆去。
随着这一封信的到来,谢慈身上的蛊毒也随之浮出水面。
芙蕖这才知道,有些人的情意,看似轻飘飘的,没什么斤两,却令人受之有愧,心头忧思难解。
谢老侯爷留信说南疆或许有转机。
于是,芙蕖带着对谢慈的惦念,毅然登船,赴往南疆那蛮夷之地。
那日,她走的太急,并不知当天晚上,当朝年轻的次辅大人连生父的三七都不顾了,亲自带人往徽州那条烂巷里走了一趟,风尘仆仆,扑了个空。
芙蕖枕着金砖,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又在凌晨天尚未亮堂时,被杂乱的脚步和满院的喧腾吵醒。
她的旧梦到此为止,彻底清醒,不得不打起精神,专注应付眼下的混乱。
一箱又一箱的黄金抬上车。
芙蕖被埋在了最里面的位置,那也是最稳当的位置。
马车走起来左摇右晃,却一点也没颠着她。
芙蕖抚摸着袖中藏的匕首,心里掐算着时辰。
马车出城,走上官道,途经十里长亭。
芙蕖闭上眼,似能见到道路两旁杂声的青草,正是入夏的时节,草色转深,应该已经及腰了吧。
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有些吵。
吵得她心烦意乱。
终于,车停下了。
在马儿嘶鸣声响起的同时,一直守在马车左右的,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立即拔出随身的佩刀,一刀斩断了两条靷绳。惊马原地进退,乱蹦乱跳,车子却稳稳的留在了原地。
芙蕖听到了杀声四起。
她守在箱子里,闭上了眼睛。
很快,头顶上传来了动静。
成箱的金子翻在地上,发出既沉重又悦耳的碰撞声。
兵戈相接的声音就像是浪潮,此消彼长。
芙蕖在杀声最盛的那一瞬间,翻下了车。
她护着头滚出了箱子,尚未来得及观察战局,便有人将她一把拎起,按在了马背上。
紧接着,一件黑衣斗篷抖在她的肩上。
芙蕖顺手扯住斗篷披上,定睛一看,她坐在别人的马上,身前是一个同样披着斗篷的陌生男人,长刀挥出的杀意密不透风将她护得安好。
芙蕖惶然张望四周。
蒙脸的黑衣劫匪。
一袭斗篷飒爽的明镜司。
身披甲胄的朝廷护卫。
谢慈呢?
她要找的人在哪?
明镜司的人持刀顶上前。
朝廷的护卫早被冲得七零八落。
芙蕖忽地瞧见一人扯了自己的甲胄,抢了明镜司的一匹马,一跃而上,在一片乱局中,纵马冲出了战圈,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芙蕖眼睛都快瞪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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