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下午,裴莹都被贵妇们拉着说话,大约世家贵妇都相似,见面先夸她好美, 再夸医术精湛,拉着她亲热地说话,最后离开时给她戴一个手镯。
等所有贵妇都接待完毕, 裴莹屏住呼吸、像手术室刷完手一样、举着双手走路,每条胳膊上都套着五个镯子,在走廊灯下流光溢彩。
裴莹家境很一般, 尤其学医的时间又特别长,下午以前, 全身上下最贵的就是新手机五千块,换手机也是因为旧手机摔坏了,手机贵一点,用的时间都长一些。
紧接着,裴莹就和护士长周洁遇上了,好嘛,贵妇上山就是与众不同,裴莹满胳膊镯子,周洁满脖子金玉宝石链子,两人视线一对上立刻走进电梯。
裴莹从来没这样紧张过:“护士长,你梦到过这种吗?”
周洁苦笑:“没,以前看段子,暴富以后要十个手指戴满戒指,但我也没想过脖子上戴八条项链的,要是穿回去,这些搁博物馆都要专柜展出的吧?”
“就……还挺沉的,”裴莹深表同意,“问题是,你项链摘下来容易,我手腕粗啊,怎么才能摘得下来啊?”
周洁看了看四周,向裴莹眨了眨眼睛:“我们……要不要在上缴前拍照留念?”
裴莹猛点头:“好呀好呀。”
于是,两人进了电梯,关上电梯门,裴莹向周洁撅着腰:“我的手机在右边口袋里,都不敢乱动你知道吗?”
周洁拿出裴莹的手机,刷脸打开,360度无死角地自拍,拍完以后确认照片很完美,然后摁下郑院长的视频通话键:
“郑院长,我是妇产科裴莹,还有急诊周洁,我们有东西要上缴。”
“郑院长,这些怎么拿下来?”
郑院长和金老刚散会,讲得口干舌燥地都在喝水,冷不丁就被闪闪发光的两人亮瞎双眼,噗成两条鲸鱼,张嘴就是:“咳咳咳……稍等。”
一刻钟后,周洁和裴莹两人坐在二楼值班室里,特别无辜地望着郑院长、金老和火灾调查员邬筠。
金老什么都没说,先请邬筠把裴莹手腕上的镯子都取下来,拿盒子装好。
郑院长皱着眉头,望着摆了半张饭桌的镯子,以及正在一条条取下来的项链,问:“这些都很贵吧?”
金老硬是忍到所有项链和手镯都取下来,收在锦盒里才回答:“嗯,南红,玛瑙、白玉、青玉、翡翠、玳瑁……”
这些饰品用料是一等一的好,雕工也是上好的,图案的喻意也极佳,价格自然不菲。
周洁和裴莹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郑院长,我们继续上班去了。”这种伤脑筋的事情,留给他们就行。
两人从二楼到一楼,出电梯的瞬间长舒一口气:“太吓人了。”
偏偏正在这时,两人手机都有新消息,打开都是“大郢病人”大群的消息,各科直面大郢病人的医护们都在这个群里,不定时发送遇到的奇葩病情和需要特别注意的病患。
比如,最早在这个群抛出爆炸性消息的,就是眼科女医生罗绢,遇到大郢胡姬古丽,她要求挖掉生病的眼睛,然后跑出诊室、一路跑下自动扶梯,最后被昆仑奴抓住。
当时震惊了整个门诊大楼的医护人员。
也是因此,大家在群里知道了大郢胡姬的由来、经历和最后归宿,并第一次听到龟兹琵琶、凤首箜篌等大郢乐器……也是第一次直面大郢森严的阶级观念。
医护人员可以通过这个大群,了解大郢的方方面面,尤其是特殊的病患,以及由此产生的医疗护理的注意事项。
随着上山的病人数量增加,罕见病以及精神状态特别的病患,也被放到群里,提供转科时特别需要注意的事项。
最近上山的病人,外形和病情上有非常鲜明的特点,都被各科医生放进群里。
骨科女医生古灵,把有自杀倾向的“双臂习惯性脱臼”的大郢女病人王七娘,病因、诊断和处置都放到群里,引得大家无数叹息。
因此,医护人员在接诊外形特殊的大郢病人时,都会提防自杀或自虐倾向的可能性,新一批上山的病人们几乎都是这种类型,所以大家都有各自的防范。
就在刚才,裴莹和周洁收到的“大郢病人”的最新消息是“皮角老妇人”,皮肤外科的女医生季雅发到大群里的,照片上妇人额头正中央长了一支深色、弯曲的皮角。
医护们一听,个个觉得心疼,也不知道这位妇人上山前过的什么日子,说不定比王七娘和胡姬古丽都要惨。
季雅在群里回复一句话:“没有自杀自虐倾向,自称独角仙的神婆,拒绝所有询问,这病人该怎么办?”
群里沉默,不知谁先在群里发话:“我想到了语文书上的河伯取亲。”
“哎,金老的教学视频里没提过神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河伯取亲里面,提出这事情的就是神婆,想想般若寺做的事情,这位神婆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
“季医生,神婆和善吗?”
之后,季雅再也没回复,因为她快被眼前的神婆烦死了。
季雅,皮肤外科女住院医,微卷的栗色短发戴眼镜,看着就温柔和善,自带“老人缘”,不论多难缠的老年病患,只要她出马总能搞定。
穿越以前,每天都在病房和手术室陀螺似的忙,穿越后更忙,有女病人时她出诊,没病人就生啃大郢语。
因为大郢语学得不错,所以季雅有时间就会盯“大郢病人”群,为胡姬古丽给孩子们当舞蹈老师而高兴,也会因为王七娘的悲惨遭遇而难过。
所以,她第一眼看到“皮角”妇人时,不假思索地把她带进皮肤科门诊,万万没想到,事情突然发生变化。
目测这位妇人,年龄在四十上下,头发略显稀疏,眉心向上略偏左的额头有一支弯曲的“皮角”,在门诊大厅的时候,眼神飘忽又无助。
可是当她走进皮肤科诊室时,眼神陡然变得精明且充满算计,与在一楼时判若两人。
季雅用大郢语问她,年龄,这个角是何时长的?
妇人张嘴说了不少话,季雅一个字都没听懂,当时就错愕不已,但病人的基本情况总是要掌握的,所以,她不得不问第二遍。
妇人的双眼咕噜噜地转,双手藏在衣袖里,与之前遇到的病人完全不同,听到第二遍询问,并不回答,反而盯着季雅上下打量。
季雅戴着口罩帽子等出诊全套,倒也不怕被这妇人惦记,但是被打量得很不舒服,更重要的是,这位妇人明显是听懂了问话,却一言不发。
季雅微微皱了眉头,这位妇人怎么回事,于是又问了第三遍。
妇人继续上下打量季雅,慢吞吞地说了很短的问答,眼神复杂,笑得意味深长。
季雅整个人都不好了,金老教学视频里教的是大郢官话吧?而她今天运气这么差,遇上方言大娘了?
没办法,季雅用手机摇来了译语人崔茗。
崔茗进门望着妇人,先是一怔,之后难掩眼神里的嫌弃:“马神婆,你怎么上山来了?”
季雅暗暗庆幸,崔茗认识那就再好不过了,赶紧解释:“你们大郢有多少种方言?她说的方言,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崔茗皱紧了眉头,一拳头近到妇人面前又堪堪停住:“你平日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就算了,上山求医你还敢框骗医仙?”
“马神婆,也许有人真的信你,但崔家女军不信,你好自为之。”
季雅一直觉得崔茗说话和气、处事机灵,与“崔家女军”的形象完全不符,刚才那一下颇具威胁的拳头,竟然显出些许杀意。
只是一瞬间,季雅仿佛看到了一个假崔茗,但又想着,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她。
这位妇人,哦,不,马神婆被崔茗突如其来的一拳吓到,立刻唬着脸:“你这是对神灵不敬,好大胆子!”
崔茗毫不客气:“神灵是放在心中敬仰的,不是你拿来招摇撞骗的幌子,你这样的才是对神灵不茗。”
“你?!”马神婆本就是被押送上山的,在山上多待一日,就会少赚一日的问吉钱,换谁不心疼?
第136章 拒收的病人 (下)
“崔茗, 你认识她?”季雅有些意外。
崔茗点头:“她也不姓马,是城南街坊里游荡的神婆,没做神婆以前, 整日装病去住般若寺的悲田坊, 后来又巴巴地地在寺中做打扫, 赶也赶不走。”
马神婆听不懂普通话,闪烁着眼神死盯住崔茗。
崔茗完全不理她,继续说:“自打头上长角以后,忽然就说自己被畜神附身, 已经脱了凡身。”
“她说,长蛇生双角就地化龙,马生独角就是畜神,自称马神婆, 能知过去未来,可□□解厄, 还能治病。”
“她惯能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还特别会察言观色,真有人信她,孩子高热惊厥, 她会去喊魂……平日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会去找她。”
“她惯用的伎俩就是说人前世无德现世报应,反正最后好了是她解厄的功劳, 不好就是前世罪孽太深,因果报应。”
“渐渐的,她从被人找变成随意找人, 见人就说前世造孽深重,只要给她钱银财物, 就能消灾改命、逢凶化吉。”
崔茗皱着眉头说完,看着趾高气昂的马神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季雅无语,原来真不是偏见,自古神婆都这个德性,比如河伯娶亲里的神婆。
马神婆的视线在崔茗和季雅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直觉崔茗在掀自己的老底,轻哼一声:“蛟生双角就地化龙,我有独角,绝不是你等贱民能比的。你对我不敬会遭天谴!”
崔茗只当没听见:“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快说。”
马神婆一扬头,满头饰品发出清脆的响声,神色逐渐傲慢:“崔家女军,上辈子无德这辈子靠刀箭讨生活,上无双亲下无子女,没有男子愿意娶,注定孤独终老,凶什么?”
崔茗平日讷口,当了译语人以后听了医护们许多夸奖,才渐渐变得开朗,被马神婆这么一说,气得涨红了脸,双亲亡故怎么就是上辈子无德?!
季雅光看马神婆的表情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更别提额头爆青筋的崔茗,让心生厌恶的病人,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
偏偏正在这时,有位身强力壮的中年妇人走进来,特别恭敬地向季雅行大礼,起身后躬身而立:“奴是光行坊坊正的妻子陈氏,马神婆头上的角是怎么回事?她真是畜神附体?”
崔茗立刻同声传译。
季雅轻轻摇头:“她生病了,额头上这个称为皮角,有一定概率是恶性的,需要尽快手术切除。”
中年妇人听了崔茗的翻译先是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追问:“医仙,她这真的是生病?”
马神婆顿时暴跳如雷:“胡说,我没病!谁生病了?!”话音未落就被崔茗一把摁住,使劲挣扎却没法脱身。
季雅点头:“手指经常摩擦的部位会生茧子,而有些人长期阳光暴晒、反复出汗、再加上个体差异,颜面部、尤其是额头上可能会长,确实少见,却也不是没有。”
崔茗一字不差地传达给陈氏,并加了一句:“飞来医馆的医仙们见多识广,不会有错。”
陈氏进到飞来医馆整个人都震惊麻了,所以听到什么都不吃惊,医仙们又和善,小声问道:“能不能让奴也见一见?下山后也好回话。”
季雅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浏览器,输入“皮角”,立刻就有许多形状各异的皮角照片出来,给陈氏看。
陈氏被“手机”吓了一跳,又觉得自己这样非常失礼,赶紧躬身致歉,又忍不住凑上前看了又看,后退一步再次行礼:“多谢医仙。”
马神婆被崔茗摁住动不了,嘴巴却很硬:“我呸!你说我生病就生病啊?!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小蹄子,能瞧什么病……唔唔唔……”
话音未落,就被崔茗拿帕子堵了嘴。
陈氏眼神复杂地盯着马神婆,上去就是一巴掌:“你再喊,我再打!”
马神婆的脸上立刻显出鲜红的五指印,嘴角渗血,不敢再唔唔了。
陈氏向崔茗微一点头,又看向季雅,说出更惊人的事情,马神婆五日前把坊内一名六岁男童医死了。
五日前的夜晚,男童突然高热抽搐,但因为夜禁,男童耶娘只能在坊内寻医工,偏偏城南的光行坊里没住医工,只能去附近其他坊找寻。
陈氏的丈夫,也就是光行坊的坊长听到这个消息,就赶紧写字条给男童的阿耶,让他出坊去找医工,有了字条就不会被巡夜的武侯责罚。
偏偏,马神婆赶来拍着胸脯说自己能治,一日内必定退热,其他坊的孩子们也是她治好的。
那个男童连灌了两碗马神婆配的汤药就睡了,再也没醒来。
马神婆说他们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命中无子,以后生多少孩子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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