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璋无所畏惧:“陛下,有时展出的不止是衣物、字画、饰品,还有尸首……如果遇上盗墓,可能更糟。”
“飞来医馆的医仙们有时候感叹,他们也曾被侵略,以至于文物流落他国被展出……”
“陛下,医仙们说,没有一人能永生不死,但却因为这四个字劳民伤财,最后落得国力衰弱,不堪一击。”
“陛下曾与奴谈起过,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陛下,您为守护大郢百姓六次征战,也为百姓安居乐业竭尽全力,史官皆已录下,文字传承千年,后世亦将知晓。”
润和帝大笑两声,脸色格外阴沉:“魏璋,今日你直谏帝陵,所做之事皆是灭族大罪!你可认?太子妃魏勉也是魏家人,你如何豁得出去自己与魏家?”
皇后明白了魏璋的意图,不仅替他捏了把汗,更担心整个魏家会不会受牵连?
魏璋从袖口抽出两份奏章:“陛下,边关局势骤变,虎视眈眈,朝思暮想着重新踏遍大郢……若真有那样一日,魏家也休想保全。
这是豁出所有的豪赌,没有胜算,只看润和帝更看重大郢还是自己?
土蕃头人易主,突厥联盟变更,青黄不接的三月即将来临,战事一触即发,到时候大郢国库因为夏宫与帝陵耗损严重,哪来的军费打仗?
润和帝接过奏章,一份份地看,看完后闭上眼睛,进气少出气多,整个人看起来身心俱疲,却又靠着精神强撑:
“魏璋,你到殿外跪着,若明日一早你还活着,孤会考虑。”
“是,陛下。”魏璋起身,因为跪得久脚踝都麻了,但没关系,至少没被立刻拉出去砍了,那至少说明还有转机。
殿外,寒风阵阵,魏璋在跪下的瞬间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巧克力,含在嘴里,感受着巧克力慢慢融化的丝滑口感,厚实的衣服里还贴了不少暖宝宝。
皇后既不替魏璋求饶,也没说请润和帝消气,这种时候一个字不说最好,免得火上浇油。
更重要的是,皇后一时搞不清楚,魏璋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太子的人。
润和帝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平,只是看了一出太过逼真的折子戏,就搅得他无法平静,再加上魏璋方才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陛下,没有一人能永生不死。”
正在这时,大理寺寺监匆匆赶到,央内侍官明镜通传。
明镜站在门外:“陛下,殿下,大理寺寺监有急事相告。”
“进。”润和帝睁开双眼,语气平板。
大理寺寺监行礼后,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章:“陛下,请过目,此事奴等细致调查,决不会出错,事关重大,不敢耽搁。”
润和帝连手都没能从被子里抽出来,自然拿不到那本奏章。
皇后非常自然地接过奏章,在润和帝眼前展开,又稍稍后撤:“这样如何?”
润和帝微微点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的表情和眼神复杂至极,然后显出奇怪的释然神色:“原来如此,呵,原来如此啊……”
皇后再好奇,也只是把奏章合起来,搁在书案边缘,自己完全不打算看。
润和帝握着皇后的手:“你也瞧瞧,不妨事,看完孤有事与你商量。”
皇后打开奏章一目十行地看完,整个人都惊呆了,在建帝陵的全套棺椁以及内棺,竟然是按照张天师的身量尺寸做的……怎么会如此匪夷所思?!
润和帝嘴角扬起,笑得极为苦涩又难过:“旁人只知道金蝉脱壳,他却用移花接木。”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怎么会有如此丧尽天良又胆大妄为的人?这人还是润和帝格外倚重的张天师!
润和帝仍然握着皇后的手,双眼满是透彻的决心:“瑜儿,商量个事,你是否愿意与孤一起简葬?葬在深山幽谷,无人知晓,无人祭拜……”
皇后本就是兰心蕙质的人,一点就通,知道长生不老只是痴人做梦,又知道边关告急,当下就头:“陛下,您在哪儿,奴在哪儿……”
润和帝脸上浮出真挚的微笑:“把帝陵留给太子充军费吧,魏璋这个臭小子,孤想拉他陪葬,但也想把他留给太子……”
皇后握着润和帝的手,敏锐地感觉到,虽然被褥厚实、地龙暖和,但他的手指温度却低得明显,即使她努力握住双手,升温也不明显。
皇后就这样握着手,都能觉得润和帝的生命力从握紧的指缝缓缓流走,不论怎么握紧都留不住,都挡不了。
事到如今,皇后只能面对现实,润和帝的时间真心不多了,可……还有许多话没说,于是,努力对他说了许多话,说到口干舌燥都不愿意停。
润和帝一直深情地凝望着皇后,柔声细语怎么也听不够:“孤错了,不该听信张天师的话……做了那么多错事,劳民伤财,让寺庙道观占了太多良田。”
皇后轻轻摇头:“陛下,奴知道,您为了大郢和太子努力支撑,只是……”
润和帝轻轻拍了拍偌大床榻上的空位,因为知道时间不多了,可越是这样,就越有说不完的话,以及做不完的事情。
皇后微微点头,泪光在眼中闪烁:“陛下请稍候,奴去更衣。”
两刻钟后,当皇后回到寝殿,润和帝已经支持不住睡了,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两人倚靠相偎,任时间流逝。
内侍官明镜一边担心殿内的陛下和皇后,一边打量跪得特别端正的魏璋,实在不明白,虽然现在是正午,但春寒料峭,北风仍然刺骨。
怎么魏璋好像一点都不怕冷,难道这就是年轻人火力壮?
明镜皱了皱眉头,觉得魏璋大约是块石头,好歹装个晕也能让他喊一声“魏七郎晕过去了,” 这人倒好,越跪精神越好,这是要跪足十二时辰了。
魏璋表面镇定自若,内心慌得一批,陛下会不会同意?同意以后会不会追责?会不会杀了自己?还是真的会灭了魏家?
巨大的精神压力如重担压在魏璋肩头,风呼啸着穿过庭院,也穿透他的衣服,冷吗?
很冷!
会冻死吗?
那当然不会!
没多久,魏璋被润和帝罚跪的消息就传遍了永乐宫,但知道他身份的人很少,瞬间流言四起,魏家莫名其妙地又添了一个笑柄。
除此以外,国都城另一个笑柄就是秦国公府,没错,秦国公当初千方百计迎娶进门的崔五娘,与工部侍郎秦观和离了,这几日正在国都城各处奔忙着办手续。
不仅如此,秦国公最得意的嫡孙秦盛,因为阿娘和离,直接改姓崔,这件事情在国都城掀起轩然大波。
一时间,国都城高门大户全都议论纷纷,崔五娘是货真价实的贵女,出嫁之日皇后按公主制添了妆,当时秦国公府风光无限。
现在可好,崔五娘带着独子崔盛和离,秦国公府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但秦国公和秦观也束手无策。
议论最后变讨论,全都在猜,崔盛的病肯定是没得治了,所以崔五娘干脆带着儿子和离,也好用心照顾唯一的孩子。
崔盛跟着崔五娘四处办手续,不卑不亢,和以前不愿意出门、出了门也讷口无趣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
最后一道手续办完,崔盛扶着崔五娘,轻声说:“阿娘,您放心,姓崔是儿的真实想法,不是迫于形势,以后您出门儿都陪着。”
“行。”崔五娘刚迈出门槛,就看到了对巷站着的秦观。
秦观望着眼中有光、自信坦然的崔五娘,简直不敢相信,和离以后的她能过得如此自由,而且她似乎还变得更美了一些。
怎么可能?!
第106章 山重水复
崔盛虽然改了姓, 但在“至孝至纯”的大郢,无论如何都要上前恭敬行礼的,正准备上前的时候, 却见秦观怒气冲冲地走来。
崔盛下意识拦在阿娘前面, 从小到大的相处, 直觉阿耶非常生气,通常恶狠狠的训斥,也有可能需要去面壁思过。
万万没想到,秦观竟然对崔盛抬起手来。
崔五娘的双眼视力已经完全恢复, 武人的直觉向来精准,伸手扣住秦观的手腕一个翻转,就把他摁在墙上。
“你这个毒妇,盛儿改姓崔, 我秦观不就成了入赘?秦家待你不薄,你怎么敢?!啊……”
崔五娘在飞来医馆调养的日子里, 实在喜欢男女医仙的相处方式,有商有量,不用反复揣测对方的用意,实在轻松自在。
“秦侍郎, 你我已经和离,秦崔两家再无瓜葛,观儿敬你是阿耶, 恭敬有礼,行事毫无差池。”
“大街之上,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毫无爱子之心,你敢动吾儿一根手指, 我怎么也要还你一掌!”
秦观想反抗,却根本不是崔五娘的对手,只觉得颜面扫地。
崔五娘一甩手把秦观推得老远,耐心解释:“盛儿,母慈子孝,父也是一样,若他没有半点慈爱,你也不必对他恭敬,人嘛,都是相互的。”
“是,阿娘。”崔盛一脸学到了。
“老仆们都在崔宅归置,我们回去瞧瞧。”
崔盛扶着崔五娘上马,自己还在静养期不宜骑马,所以踩着马凳准备坐马车。
偏偏在这时,秦国公策马而来,随手扔给崔盛一个纸卷:“不论你姓秦还是姓崔,明日春闱,你敢不敢去?”
崔五娘不假思索地拒绝:“多谢秦国公好意,吾儿的身体需要静养。”
秦国公了解宝贝孙儿:“明日不去,再等三年。”说完,秦宅大管家从马车上卸下了两个大包袱,送到崔盛面前。
“盛儿,这是阿翁替你准备的春闱用品,收下吧。”秦国公撂下这句话,斜睨了秦观一眼,连置气的念头都没有,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秦观被秦国公凌厉的眼神盯着,只觉得后背颈发凉,不易察觉地缩了缩脖子,转身离去。
崔五娘虽然无所谓秦家所赠物品,但这分明是秦国公的心意,命家仆搬上马车。
崔盛到马车里打开纸卷,不由怔住,纸卷是春闱的报名页,上面清楚工整地写了“崔盛”的名字。
“春闱不是要自己报名吗?”这话一出,崔盛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秦国公离开飞来医馆就着手筹划的,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回到崔宅,崔盛和崔五娘一起打开秦国公送的大包袱,发现正如他所说,三日春闱的吃食、小暖炉、皮毛褥子、厚实填绒的冬衣、文房四宝……所有必需物品都置办妥当。
崔五娘难得严厉:“进春闱要检查所有物品和衣物,你现在光着头,贡院寒冷……这次不管你想不想参加,阿娘都不准你去。”
“是,阿娘。”崔盛早就在心里天人交战很长时间,直到现在脑袋缝合处会隐隐作痛,风吹也会觉得头疼,这样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去贡院。
可是,明日一早不能准时进贡院,就要等三年后了,三年啊……
崔盛惆怅地望着窗外,夕阳西下,三年又三年,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虚度?
……
永乐宫润和帝的寝殿外,魏璋腰背挺直地跪着,任你寒风一阵阵,我自不动如青松。
内侍官明镜躬身而立,眼角余光却不断打量魏璋,寻常人跪半日总是东倒西歪,偏偏他与众不同,不仅见不到半点疲态,甚至脸色还挺红润。
仔细一算,距离明早卯时正,还有七个时辰,魏璋怎么可能不被冻死?就算侥幸不死,肢体也会冻伤。
寝殿内,皇后已经悄然起身,而润和帝还在沉睡,手指仍然带着凉意,不舍、难过抑或是庆幸,太多情绪比乱麻还令人心烦意乱。
而现在,根本没时间难过。
皇后走出寝殿,出门就看到夕阳西下中的魏璋身影,必须尽快把陛下时日无多的消息通知太子。
可是,太子还在飞来医馆静养,按医仙所说,至少九个月内不能劳累、更不能染上肺炎,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皇后从不会在外面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望着夕阳余晖将永乐宫染成绚丽多彩的红色,想到寝殿内得知的消息,忍不住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设想,太子下山以后都无法承受国丧冗长繁复的仪式,同样无法面对边关危急的政务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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