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滹不是说要好好管教他儿子的吗?”皇帝微皱皱眉,倒也不当回事——那书他也看过,并无什么乱纲常、坏人伦的内容,只是怕玄机客就是林徹的事儿走漏了出去后,连累刘遇的名声。
刘遇笑道:“管教了,可不,下一本就没了。”
这下皇帝也笑了起来:“怪不得太上皇和太后无聊到找朕的后妃去忆往昔了,还都燥得很。”
“贾妃娘娘出身荣国府,她祖父不是跟随皇祖父平过北狄之祸?听说还曾救驾有功,难怪皇祖父对她另眼相看。”
事实上,太上皇还挺喜欢“御驾亲征”这件事,西藏之乱、北狄之祸他都有参与,甚至还远征过高丽,只是真正由他指挥着大获全胜的,也就是征北狄的时候了,因而这段光荣便格外珍重。刘遇眼珠子转了转,思忖着要不要帮皇后说句话——那是他嫡母,于情于理他都该帮着劝一劝的,可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还不知道父皇为何变了性情来过问后宫事务呢,要是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他也落不着好。
皇帝叹了口气,他今日是迁怒皇后了——却是为自己尚不能反对上皇的决议而迁怒的,因而此刻想起来,便更觉得恼火。
“你那颗珠子呢?”他突然冒出一句来。
刘遇听得一怔:“我看看,今早上起来得急,可能戴的不是那颗呢。”放下手里的糕点,接过宫女递上的帕子拭了手,方从脖子里勾出一根绳子来,“啊,是它。”说罢把那根绳子拉出衣裳外——只见一颗桃核大小、通透油青的玉珠子缠在编花的黄色绳子下,说不出的温润清翠。
皇帝伸手拦住刘遇要摘下来的动作,只拽着那珠子,咬牙恨道:“什么‘衔玉而生,’什么‘仙寿恒昌’,什么‘全天下也就出了这一个’凭他家也配!”他亲生的龙子天脉,生下来手里攥着这颗珠子,彼时忠义太子势大,他一边止不住地激动难耐,一边又担心此异相要给家里带来杀身之祸,当即便解决了接生婆子和几个丫鬟内侍,把这事瞒得滴水不漏。刘遇原该普天同庆、人人艳羡的天相只能委屈着秘而不宣,什么阿猫阿狗家的儿子倒能四处宣扬,引为奇谈?贾家也是做过官的,不知道玉是什么意思?心可真野啊。
刘遇赶紧道:“父皇息怒——衔玉而生,是说荣国府那个贾宝玉?要我说,也幸好父皇帮我把这事儿瞒住了,这种生下来带点东西的,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反正到处说的就他一个,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名声,跟那种人一起被拿来说,也挺丢人的。”
“他敢!”皇帝冷笑着把珠子推回刘遇怀里,“你的出息,由朕同你自己给挣着,日后自有最厚重的玉来配你,至于那种人,也得有命配得上他家里人给他吹嘘的奇相呢。”
最厚重的玉......虽说父皇一向对他与弟弟们不同——别的不说,眼下二皇弟也快到他当年开府的年纪了,却依旧住在东三所,半点要置宅子的风声都没,也唯有培养他的时候亲力亲为、最耗心血,但这种几乎抬到明面上的“暗示”,却还是头一回。刘遇抬起眼皮,悄悄地扫了一眼养心殿里的宫女太监们,想着自己该跪下去郑重其事地谢恩,还是当没听懂,若无其事地就过去了好。
“别耍你那小聪明了,你想什么朕还能不知道?”皇帝对他处变不惊的态度倒还算满意,伸手敲了敲他的胸口,“别瞎想,好好干,明儿个起,朝堂议事的时候也别想再一问摇头三不知了,该是你给人看看深浅的时候了。”
刘遇笑道:“儿臣的脾气性子,到时候可要得罪不少人。”
“你得罪得起就得罪,撞上铁板了,自己去解决。”皇帝冷笑道,“不是还有忠顺王帮衬着你吗?”
“又来,又来。”刘遇捂着眼睛撒娇,心里却坦然地愉悦中——倘若说他的弟弟们,对皇位只有“野心”而已,那么他从父皇登基的那一刻,便认定了这天下是他的。现如今父皇欲立太子,想是对朝廷的局势已经有了把握,否则,以父皇的脾性,断不能让他在风雨飘摇的时候被推到台面上来。这是不是说明,他同林家表妹约定的那件事,终于可以着手办理了?
皇帝偏爱的儿子南巡一事无成不要紧,要真的当上了太子,大张旗鼓查出来的贪官污吏却办不了、动不得,那可就丢人了。他睁大眼睛,暗暗捏紧了拳头。
“想好祭旗的人选了?”皇帝嗤笑。
“儿臣不敢。”他微微摇了摇头——太上皇立忠义太子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别的人选。但最后却还是任由忠定王坐大,二人相争,双双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虽志在必得,却还不至于锋芒毕露到惹人生厌。
“林徹要是还闲得没事做,叫他老子也别拘着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了,给老人家点打发时间的东西也是好的。”
第26章 26
暑气渐重,宋氏也有些懒怠,给黛玉的课停了下来。林徥照例日日温书备考,悬梁刺股的,旁人除了提醒他书房的冰盆不能断,也劝不了他。听说姐夫的身子稍好了些,可惜馥姐除了让丫鬟送了两回瓜果回娘家来,也没别的消息。黛玉无聊了几日,还是去了二哥的院子里。
林徹正写完了一章新的《玉山亭》,他之前写文章尚讲究一气呵成,并不特意斟酌词句,写起话本来就更是一泻千里,自从被母亲撞见后,也不藏着掖着了。再加上刘遇跟林滹打过招呼,他便更肆无忌惮,此刻正叫两个粗识字的小厮读新章,把晦涩之处改到他俩能看懂的地步,正琢磨着“俗”到了,也该雅一雅,就瞧见黛玉扶着霜信的手,依着门框冲他侧头笑。
“天头这么热,跑来跑去的,你也不怕中暑。”林徹知道妹妹体虚,让撤了半盆冰,又叫小厮去取井水里镇着的葡萄碗。
“我今天吃过了,再吃牙要酸掉了。”黛玉笑着坐下来,伸手拿过小厮手里的纸稿,又叫书房里的下人都出去,“我当哥哥成天把自己锁在院子里是有什么要紧事呢,害我都不敢来找哥哥说话,怕打搅你。原来是在酝酿‘大作’啊,写的什么我看看——咦?”
林徹揶揄笑道:“看来看过。”
黛玉抿着唇,冲他眨了眨眼睛:“哥哥可别告诉婶婶。”
“告诉不告诉的,她又不管这个,你别当着外人的面看就是了。如临大敌的,好像我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竟真是哥哥写的?和哥哥那些文章一点也不一样,怎的哥哥写正经文章有种嬉笑怒骂的轻松戏谑,写这些东西反倒意味深长的。”
林徹眸光一黯:“现在还没到我能以笔为茅的时候呢,除了借这些子虚乌有的人之口,我也不能说什么什么不好了。”他想了想,又觉得说这些没意思,不过是给自己胆小无能找借口,便扯开了话题,“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章有没有哪里不好的。”
“我还没看到这里呢。”黛玉在他耳边悄悄说,“原来是我从屋里一个叫桑鹂的丫头枕头底下看到的,我当她自己从哪儿弄的呢,却是有个小厮给她的,被雪雁撞见了,桑鹂恐怕是吓坏了,这几天再没敢和那人见面。”
林徹问:“哦?那你准备怎么着?”
黛玉其实也慌得不行,她院子里的大丫头——还是从苏州带过来的,出了私相授受这样的事,在别人眼里,绝对是漱楠苑的丑事了。王嬷嬷还不知道她被带着看“闲书”呢,就吓得恨不得打死桑鹂了。这要是在自己家也就算了,在亲戚家里,可真是没脸了......黛玉想了一想,若是在外祖母家,她恐怕已无地自容,哭都不知道找谁哭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在叔叔家,却好像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我跟婶娘说了这事,婶娘让我自己拿主意。”黛玉敛眉道,“因我是亲戚,婶娘照拂我的面子,不愿亲自处置我的丫头,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可是........”
林徹笑道:“哪里是因为你是亲戚。是因为你已经十二岁了,日后多的是你自己做主的事,她平日肯定教过你怎么理家、怎么用人,现在可不是要交功课了。”
黛玉眼珠子转了转,熨帖了几分:“那我要是功课做得不好怎么办?”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林徹道,“老想着别人怎么看,才容易写错的呢。”
黛玉心里既有了主意,便放下心来,找二哥要了前头几章的《玉山亭》,一口气看完了,只觉得文辞质朴又有趣,偏巧林徹给停在了一个关键处,急得她恨不得立盯着二哥把下一章写出来。
“你回去把红刀门的几个女弟子的招数配诗写了。”林徹打起了歪主意,“这样等你交完了你院子里的功课,我这儿就能写个七七八八了。”
黛玉推迟道:“我怎么能写!我仿二哥的诗仿不来。”都说林徹的诗有其外祖宋子宜之风,但她却反倒更喜爱二哥的一气转成、清韵秀朗,倒也曾模仿过,只是既用了“仿”字,就难一气呵成了,反失了本意。
“就是要同我的不一样才好。”林徹知她有顾虑,宽慰道,“最前头那几段有几首诗,明显不是我的手笔,你没看出来?”
黛玉一愣:“我当二哥特意仿女子口吻——是谁?”那几首诗或精巧心思或旷达肆意,看着风格迥然不同,若是同一人写的......她不禁起了比较一二的心思。
“《祭苏铃》是大嫂子写的,”林徹微低下头,会意一笑,“另外两首,是出自东阳刘家的三姑娘之手。”
未来的二嫂子出身名门,黛玉虽与她素未谋面,也知京里的命妇们对她交口称赞,竟不知她是个这样胆大的一个闺阁小姐!那首思别诗情意绵绵,若真是刘融山写予二哥的……她抬起头,怔怔地盯着林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定亲前隔着屏风远远看过刘三姑娘一眼,此后便没见过她,更别说坏大规矩了。”林徹道,“不过她兄长与我交好,托他的福,偶尔能以书信会诗文。”匆匆两语带过他们的交往,面上却是会心的笑意。
若单是林徹请她,黛玉还不一定愿意提笔,可有葛韵婉、刘融山诗作在前,她便有心要一展文才了,只是却还有另一个“功课”要交。
桑鹂也知自己惹了祸,初时只觉得无怨无悔,若是为心爱的人,便是死了也值。待王嬷嬷与她分析了利弊,晓得要连累姑娘时,方有些后怕,短短几日,也没人罚她,她自己茶不思饭不想,憔悴得不像话。
黛玉叫了她来:“那个人是谁呢?”
桑鹂仍梗着,不肯松口。
“自雪雁撞见你们,也有几天了,你在这里担惊受怕的,看他也没来找你,倒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是一起担了吗?”黛玉唾了一口,“你说要我们把你赶出去,可你家里一个人也没来京里,你出去了,焉有活路!倒是要我不仁不义了。眼看着你就大祸临头,他连个头也没冒呢。合着只要你心里有他,咬死了不吭声,便是死了,也不干他的事。”
王嬷嬷急道:“姑娘,这不是你女孩儿家家该管的事,仔细脏了您的耳朵,我来处置这死丫头就好。”一边气桑鹂胡作,恐牵扯姑娘的名声,一边又毕竟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怕宋氏真一气之下把她打发出去了。
“他要是真是个男人,叫他老子娘去找太太求亲去。否则,你也别出漱楠苑的门了。”黛玉吩咐道,“要是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从此就缩了不敢来,你也好收了心。”她看了一眼王嬷嬷,“嬷嬷是她干娘,也说说她。”
好在桑鹂到底没看走了眼,只过了几日,宋氏便来找黛玉了。
“园子里养鱼的柳婶儿,捆着她儿子来我这儿请罪了。她夫家原来是我们家里的采买,一病去了,家里头就孤儿寡母的,过的不算宽敞。她儿子我看了眼,倒是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有力气,也肯卖力气,说自己有捕鱼的手艺,想娶你院儿里的桑鹂。”
黛玉微咳了一声,指着王嬷嬷道:“桑鹂姐姐父母都没了,王嬷嬷是她干娘,应当由她做主。”
王嬷嬷忙道:“这丫头是林家的家生子,亲事怎么说,全听主人家的话。”
宋氏笑吟吟地道:“你去问问她,要是她不嫌弃柳婶儿家穷,我倒觉得这亲事还不赖。”
王嬷嬷千恩万谢的,出去领了桑鹂进来谢恩。
桑鹂倔了几天,发现自己并非所托非人,大悲大喜,只跪着又哭又笑的,给宋氏同黛玉磕头,宋氏道:“哭什么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高兴这门亲事呢。刚才你干娘说你是家生子?柳家清苦,你知不知?”
这桑鹂却是早知道的,然有情饮水暖,况她也攒了些体己,日后出去做点小本买卖,两个人都年轻肯干,日子只能越过越好的。
倒是黛玉心里一软,盘算着要给她多添点嫁妆。
“你心里愿意就成。”宋氏好说话得很,“既这么着,婚嫁之事,王嬷嬷同柳婶儿好好合计合计,有需要我们搭手的,也别不敢开口。玉儿好人做到底,把桑鹂丫头的身契找出来,柳小子不在奴籍,他们以后便利些。”
黛玉开口应了,宋氏又说看看春雷,于是二人一道去了揽月楼。
“我没处置桑鹂,恐怕底下小丫头们.......”
“也不是喊打喊杀的才叫处置。我这几天听了一耳朵,家里头半点风声也没有,你院子里的人还是管教的好好的。”宋氏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赶尽杀绝的也没意思,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么处置,很是得当。”
黛玉得了赞,也欣喜起来:“婶娘安慰我。”
第27章 27
过了大暑没几日,说是忠勇侯夫人过四十整寿,宋氏跟黛玉说了两家子的交情,叫她定下礼单来。黛玉拟了一份,送予她过目时,正巧绣娘把新裁的衣裳送来,宋氏教她去了两份布料子,加了一对文玩:“忠勇侯家里人多,他夫人又喜欢显自己宽厚大度,料子送多了,她怎么也得分些出去,家里妯娌也就算了,要分给姨娘们,心里不会高兴的,还不如给她私房里添点什么。你是不是听你姐姐说,忠勇侯夫人其实看不太懂这些,所以这么定的?她懂不懂不要紧,知道值钱就行了。”
黛玉本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依言改了礼单,又来看新衣裳。
“大热的天,出门的衣裳简单了也不行,你新打的金项圈带出来我看看,这裙子颜色素了点,没个金器还真压不住。”因着黛玉是头一回跟着她出门去别家,宋氏免不了多吩咐几句,“忠勇侯夫人是京里头出了名的善交际,跟谁都关系不赖,最开始他家跟忠靖侯家闹了不好,都不妨碍她和忠靖侯夫人一道听戏呢,不过真好假好的,我们也不知道,忠靖侯家里和你外祖母家有亲,这回多半能见着——你贺寿就是了,席面上有人带着话说,你别跟着走。”
忠勇侯夫人侯氏也是个人物,她亲妹子就是南安王府辅国公的续弦、馥环的婆婆,不过她比她妹子可厉害不少,宋氏不说黛玉也猜得到——单说云渡和馥环的这门婚事,云林两家都不高兴得紧,她作为媒人却没落着两家的怨,这能说会道的本事,多半凤姐也要甘拜下风的。
到了侯氏生日的那日,林滹亲领着林徹、林徥,宋氏带着黛玉,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去了忠勇侯府贺寿,外间正堂自然热闹非凡,宋氏她们下了马车便坐上软轿,径自往内庭去了。虽俱是女眷,然隔着廊桥便听得到笑闹嬉吵,鼓乐盈天,热闹异常。宋氏笑道:“可不得了,她素来好热闹,今天又是她的日子,不把人弄得耳朵疼是不行了。”
黛玉记挂着馥环,也不嫌吵,跟着宋氏紧走了两步,正撞上闻了信亲自接出来的侯氏:“哟,宋姐姐来了——这就是咱们明珠族姬吧,让我看看。”说罢也不待黛玉开口问安贺福,先拉着手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方对宋氏道,“我说你怎么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就藏在家里也不让我们见见。咱们都是没女儿福的人,偏你就能有标致伶俐的侄女儿,一个还不够,还得成双成对地来孝敬你,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宋氏道:“瞧瞧你这张嘴,说起来就没个完了,姑娘藏家里还不是怕被你这么一惊一乍地吓着,今儿个你是寿星,我们家孩子叫你一声姨,你好好地说话。”
黛玉顺势叫了声姨,又念了贺词。
“别听你婶子瞎说,她惯会埋汰我。”侯氏喜得挽着她道,“咱们进屋说话去,今儿个我们家可真成了百花园了,来的一个赛一个地标致,我从前竟不知你们家里藏了这么多神仙似的姑娘媳妇呢。”
黛玉随她进屋,一眼就瞧见了馥环,只见她头上挽着朝云髻,插了三四支彩蝶戏花流苏坠儿簪,身着镂金撒花芍药洋褶裙,项上却是戴着同她差不多式样的璎珞圈儿,许是因为夫君身子好转,她看来气色也好了许多,正同旁人说话呢,瞧见婶子同妹妹进来,眉眼便含了十二分的笑意,起身招呼道:“这样的天,妹妹还穿三件,热不热呀?”
黛玉这几个月吃的是太医院右判赵瑜亲自配的调养方子,咳症是好了些许,然到底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好的,因而也不敢骤然改了往年的着装。
侯氏拉着宋氏去打牌,林家姐妹两个正说着话呢,忽然听见一阵极热闹的笑声:“哟,我来迟了,你们这儿桌子都铺开了呀,又要我好等。”
黛玉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阔步走了进来,衣衫华贵,珠光宝气,虽年纪比不得年轻人,然皮肤细腻,身量苗条,一身大红色,几乎要抢了寿星的风头去,馥环在她耳边悄声道:“这是忠靖侯的夫人,娘家姓赵。说是忠靖侯家里这两年光景不好,如今看她的打扮倒不像,也不知道是要面子撑着,还是传错了。”黛玉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湘云,微微点了点头:“我晓得,她身边的是她侄女儿,我们原来一道玩过。”
从前湘云就羡慕过她,说都是可怜人,黛玉好歹有贾母真心疼爱,她却是依叔婶而居,针线女工只能自己动手,日日不得清闲。如今虽被带出来吃酒,头上腕上的首饰看着却眼熟得紧,像是在荣国府的时候就戴的那几样,看来这几年是没有添置过新的。
湘云也瞧见了她,跟婶婶说了声,便拎着裙子走了过来,朗声笑道:“林姐姐,好些时候没见了,上次姑祖母接我去玩,宝姐姐还说呢,自林姐姐去了叔叔家就是稀客中的稀客了,我竟比她们还早些见到你。可惜如今姑祖母家里因为贵妃省亲的事儿也忙,婶婶不肯我去打搅她们,不然倒能好好和二哥哥说道说道。”
原先住在贾府的时候,黛玉同她倒偶有些酸意,一来从前是湘云、宝玉跟着贾母身边住着,自她入了京,到底是亲外孙女,贾母的关心自然是给她的多些,就是宝玉也同她更亲近些,湘云难免要失落,二来黛玉自己寄人篱下,心绪难安,遇到事难免敏感,偏湘云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几次三番的,一个觉着自己在被刻意针对,另一个说她就是拈酸吃醋,就都有些不高兴了。只如今看她简衣旧钏,擦了粉也难掩面上疲态,却依旧爽朗明快,且说且笑,只觉得可怜又可叹,忙叫她坐下来说话,又有忠勇侯家的丫头急急忙忙地过来看茶。馥环到底是人家的媳妇,见妹妹有人陪着,便往她婆婆那儿去了。
“怎么眼下青成这样,你又熬夜做活了不成?”荣国府里湘云最亲近的无疑是宝钗,就是有什么委屈也多半是同她说,但是黛玉毕竟心细,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湘云悄悄红了些眼眶,又忽地笑道:“这回也不是,是袭人同我说,她们院子里忙,二哥哥又不穿别人碰过的,央我给做两双鞋。因为要出来见人,这两天给我的活计少些,我就赶工给做了双。”
这倒像是宝玉屋里人能做出来的事,黛玉冷笑一声:“他屋里大大小小的丫头,说得上名字的就有十来个,袭人晴雯她们没工夫,我看二表哥有的时候还能就着底下小丫头的手喝茶的人,怎么就非要小姐的手艺才配得上他?要这么着,袭人可把自己个儿抬高了。”
湘云原在贾母处,就是袭人服侍的,同她一向要好,听不得她被说,皱眉道:“袭人怎么高,那也是老太太、太太、二哥哥抬的,我也乐得高看她。林姐姐只想着,要是有人在你面前说紫鹃的不好,你心里怎么想呢!”
黛玉替她思量,却没落着好,一时也来了气,只不愿意在别人家的酒席上争吵,强忍着道:“我也正奇了怪了,紫鹃不是在二表哥房里嘛,他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她啊,怎么的紫鹃现在竟然这么没用,连双鞋都做不了了?可惜如今我也骂不得她了。”分明是说袭人逞能揽事,做不完了宁可叫湘云帮忙,也不肯把功劳让了人的意思。
湘云一急,正要说什么,忽地见一盛装妇人不知何时到了她们身畔,眉眼含笑,柔声问道:“怎么了,不是好好地遇上了故人在说话吗?”黛玉一惊,回头道:“婶婶不是在打牌?”
宋氏指了指牌桌:“忠靖侯夫人眼馋,让给她了,我刚刚去看了一眼菜单子,都是油油腻腻的,看着就没什么胃口,你先吃些点心垫垫,我叫锦鸢往跟外头说了,一会儿开席了你就应付应付,咱们回家还吃昨儿那个汤。”她说着又拍拍黛玉的肩膀,冲湘云道,“是史大姑娘罢?我们环丫头说起过你,果真娇憨可人。你是我们玉儿的亲戚,我该给你见面礼的,可惜不知道今儿个要遇到你,我们家里也没多少人来,仓促间准备的,不像什么样,史大姑娘别嫌弃。”说罢往后伸手,红杏乖乖巧巧地递上来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来,却是一套翡翠垂珠的金凤头面,金碧璀璨,成色说不上顶好,也是上乘。
湘云眼珠子一转,却是险些落下泪来。她便是不知,都是婶娘,黛玉的这个还比自家叔叔婶婶远了好几辈,为何竟如此不同呢。
黛玉素来聪敏,怎会看不出湘云此刻失落?连那一分争论之心也全熄了火,又不知从何劝起——她不论怎么说,都像是有几分炫耀,偏各人各的活法,全是一个“命”字,奈何不得。
第28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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